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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被顾之明识破身份, 郝五便不再遮掩,直去了凌波水舫寻明面上的侄女郝氏。
郝氏近来躁怒的很。她虽赢下楼子, 京城又派来个老太监。如今她只是招牌。非但半分做不得主, 要紧事也没人告诉她。虽心中怨恨,既是五姑妈说有急事要报, 她终究不敢隐瞒,将老太监请了过来。
郝五乃回禀了方才她与顾之明相见的经过,只略去她自己不留神提起过义忠亲王的儿子。
郝氏立时道:“他扯谎!他恐怕你将他送官, 信口雌黄。”
郝五道:“依我看, 他没扯谎。”
老太监思忖道:“他说的是实话。”
郝氏急得声音都变了。“他与顾芝敏一般大,名字也谐音,哪有这般巧事。”
老太监道:“他祖父必是当年顾家的蛮奴周巴儿, 乃湘西五溪蛮之后。顾老侯爷救了他性命, 最忠心不过。听闻其子娶媳妇时, 顾夫人特特择了阖府最为美貌的大丫鬟配给他。周家殉主不奇怪。名字好办, 去查查那个什么韩先生便知道了。这等事也没法扯谎, 若扯谎飞快要露馅的。”
郝五道:“我与顾之明假扮夫妻这么多年, 深知其性情谨慎。他若是顾七,要么装憨卖傻的哄骗我, 要么逃之夭夭。绝不会这般开门见山的同我商议。”
老太监又点头:“有理。”
郝氏道:“他以为忠顺王府能护着他!”
老太监摇头:“你当忠顺王府是做什么的。”又沉思。
郝氏跌足:“你们就这么信了?他说什么都信?也过于好骗了。依我说,派个人扮作孽党套套他再做打算。”
“这个杂家自会处置。”老太监摆摆手,“你不用管。”
郝氏气得脸都白了, 给她姑妈使眼色;郝五当没看见, 站起来告辞。
薛家的人做事快。顾之明替郝五新要的屋子在二楼西边, 薛家立时派了个人住进隔壁。郝五去凌波水舫办事时,顾之明少不得回他自己屋中;薛家便如法炮制在人家客栈里又添了个孔洞。
郝五回到客栈,与顾之明不尴不尬的说了几句话,先拿着包袱去了西边。也没心思整顿,只在窗边愁坐。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伙计上来敲门说有客人。来者竟然郝氏。原来她死活不信顾之明并非顾七,想烦劳五姑妈再试探试探。
郝五愁道:“本因为经历些事你能明白些,竟依然这般着火的性子。上头已说了会派人做,咱们不可置若罔闻。再者,既不是顾七,纵以他做饵也钓不上来大鱼。”
郝氏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后头的计策都没法使了。五姑妈,他聪明又喜欢你,你可能哄他假扮成顾七?给他些好处就是了。”
郝五啼笑皆非:“难不成他假扮了人家就会相信?孽党狡诈得很。真的都未必钓的着,何况假的。”
正说着,忽然走廊守着的媳妇子敲了敲门。郝氏让她进来。这女人低声道:“奶奶,五姑奶奶,你们看楼下正进来的是什么人?”郝五闻言打量了她几眼。
三人遂出门依着栏杆望去,正看见一位锦衣公子领着书童护卫等缓步上楼,正是司徒暄。司徒暄方才收到张笺子,说某客栈天字一号房有位人物,三爷不妨去会会。署名是“朱大郎”。司徒暄喜不自禁,觉得朱先生已经开始替自己找人才了!哪里能想到小朱竟会坑他?一刻等不得,急匆匆赶了过来。遂让郝家这两位女细作看了个正着。
郝五自然不认得司徒暄;屠狗小姐郝氏却认得他,低声说了。二人遂目不转睛盯着那伙人上了楼、走过顾之明屋门前、往东头直奔最东。司徒暄恭恭敬敬掸了掸衣襟,亲自叩门。不多时门开,西头也看不见谁把他请进去的。两个女细作不禁互视了好几眼,一齐思忖着:司徒暄这是来见谁?为何那人与顾之明的屋子这般近?
司徒暄当然没想到里头坐着他律王叔。忠顺王爷双腿架上桌、脑袋靠在椅背的引枕上,椅子两只前脚翘起,像是随时会往后栽倒似的。王爷懒洋洋道:“不许怪朱家小子。本王让他哄你来的。”才怪。也只有本王会帮他演这种无聊把戏。
司徒暄忙说:“侄儿不敢。王叔想是有事吩咐。”
忠顺王爷伸出一根手指头:“帮本王做件事。不许让人知道;若露馅了你自己顶下来,不许拉扯上本王。”
“……是。”司徒暄心中暗想:就您老这架势,肯定不会是多大的事,但八成没面子。
果然。忠顺王爷让他去一个绿林酒馆,指名请铁面夜叉萧四虎保暗镖,护送一单要紧的货品上茅山,价钱好商量。
十三趴在房梁上憋笑个半死。昨儿天热,陶瑛从校场回来,光着脚丫子乱跑,让他们王爷骂了几句。陶啸觉得这算什么?二人争辩起来。陶瑛早就洗完澡换好衣裳接卢慧安下班去了,他俩倒吵了个面红耳赤,昨晚也不在一个屋睡。郡主说小吵怡情,随他们便。保暗镖……不就是想甩了十三大爷游山玩水么?哼哼想的美。
司徒暄也听说他俩吵架了。皇帝家阖族入道。便猜律王叔拉不下脸跟萧大侠服软,要保的货品正是他自己,暗自好笑。
西头的二位才刚回到屋内还没来得及商议,媳妇子说暄三爷出来了。她俩忙探出头,看司徒暄强忍着笑拐下楼。楼下有个人鬼鬼祟祟的伸头探脑。一时司徒暄离开,那人登时跟了上去。郝氏忙命那媳妇子:“你也跟着!”媳妇子二话不说下了楼。
郝氏欲去天字一号房探探,郝五哪儿敢然让她去?命她老实坐着,自己扮作走错屋子过去敲门。只见里头站着位四十多岁、布衣荆钗、满面病容的女人。郝五本想进去坐坐,那女人说了两句话直将门关上。
郝氏见姑妈无功而返,立时站起来说自己去。郝五看了她几眼:“也好。你去。多试几回无碍。”郝氏急忙出门。
第一回敲门,那女人见“找错了”便要关门。郝氏想挤进去,女人强关了门。第二回,女人把门才刚开条缝隙便关了。第三回,女人在里头喊“救命”。郝氏又灰溜溜回了西边。
郝五长叹,拉了她到身边坐下。乃正色道:“大姑娘,我极感激大伯父。要没他老人家,我家早已满门抄斩。你既喊我一声姑妈,有几句话,我不说也没人会说了。大侄女不是安分之人。这也非坏事。人若总是安分守己,便只能等着旁人往下踩了。只是,你蹦跳起来,霎那间便得落回远处,还脚疼。蹦得愈高,落下时脚便愈疼。你半分本事也无,拿什么往上攀?”
郝氏怔了半日道:“手下人会做不就行了?”
郝五道:“早先有家里在,大伯大哥他们能震慑住手下人。如今你拿什么震慑他们?”郝氏欲言又止。郝五瞟着她,“有什么人说能替你做主是吧。”郝氏不言语。郝五摇摇头,“他连凌波水舫都没本事替你镇住,可知本事比不上家里。你该自己立起,莫烦劳他耗费人力心力来照看你,反倒还能帮他一把。”
郝氏有些触动。许久才低声道:“五姑妈说的是。”
郝五朝门外瞥了一眼。“那个媳妇子是他的人吧。”
郝氏脱口而出:“姑妈怎么知道的!”
“她喊你奶奶。”
郝氏羞得满脸通红。搓搓衣角,眼圈儿忽然红了:“什么奶奶,他想娶的是杜小姐。”
“他想娶旁人?”郝五大惊,“那你算什么?难不成你给他做小妾?”拍案而起,“混账!你是皇太后嫡长侄孙女,竟自轻自贱到如此田地?”
郝氏哭道:“什么皇太后!她老人家让人弄死,咱们落得不死不活,还不如满门抄斩呢!”
“闭嘴!”郝五怒火中烧,“你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愚不可及!难怪人家特特挑了你。你八成就是个傀儡,诸事皆由方才那个媳妇子做主。回头人家用完了你,只管一脚蹬掉。”
郝氏忙分辨说:“不是!他心里有我!”
郝五看了她看日,忽然垂泪:“郝家焉能不倒。连大姑娘都落入坑中动弹不得。”郝氏垂头。郝五惊喜,“你心里莫非是明白的?”
许久,郝氏低声道:“我能从牢里出来已是多亏了他。还想什么?”
郝五眯眼:“他想娶的那个小姐,大概依着他的身份颇难。”
郝氏冷哼一声:“他九成娶不着。比当年我四叔和贾大姑娘离得还远。”
“你可曾教他咱们家的那些手段。”
郝氏登时灰了脸。半晌才说:“也不是教他。不过说说闲话而已。”
郝五又摇头。“也罢。他可曾让你帮勾搭那个杜小姐。”
郝氏没好气道:“我没答应。”
“答应他。”郝五淡然道,“他定不止你这一个女人。你不答应,他必找旁人帮他。既如此,还不如把那事揽在自己手里。”乃轻笑道,“不然怎么知道如何坏他的事呢?”
郝氏眼睛亮了亮,须臾又暗下去。“他纵娶不了杜小姐,也不会娶我。”
郝五悠悠的说:“你喜欢他,那就设法弄到手。杜小姐身份高,她家里必有明白人,不然早让别家挤下去了。这样的女人若做了他媳妇,你连门都进不了,遑论设法扶正。”乃嫣然一笑,“可还记得咱们家是做什么的?”郝五本来模样平平,这一笑却极动人。
郝氏忙站起来行了个万福:“求五姑妈指教。”
“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
郝氏轻声道:“他也姓顾。”郝五挑起眉头。郝氏遂从入囚车说起,如此这般。
隔壁屋里忠顺王爷、小朱等人都在,听评话似的听了个满耳。
事情与大伙儿推测的相差无几。只是没料到顾念祖竟答应让郝氏做二房奶奶,还把杜萱说成个极好骗的傻丫头。小朱忍不住低声道:“杜萱虽傻,也只在毕得闲跟前傻罢了。”
待听她说完,郝五啼笑皆非。“就算杜小姐傻,她母亲何等人物儿!他这可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你还想做二房?门槛都别想进去。不若劝他换个……”又思忖片刻,“他不会换的。此等机会千载难逢。”隔壁几个人纷纷点头。
郝氏抿嘴道:“他前日已来了金陵。五姑妈可要见见他。”隔壁的小朱大惊。
郝五摆手:“暂且不见。过后再看。”小朱松了口气。顾家哥俩虽只是堂兄弟,莫名长得甚为相似。若郝五见了顾念祖,顾之明那“姓周”的扯淡当场拆穿。
郝氏叹道:“本来万事周全,都盘算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出了许多岔子。他心下着急,便赶来了。”郝家两个女人开始商议怎么对付顾念祖。
商议得差不多了,跟踪司徒暄的媳妇子也回来,神色古怪。乃行礼道:“奶奶,五姑奶奶,暄三爷去了个酒馆。奴才不敢紧跟,等了一阵子才进去,偏赶上他办完事出来。跟酒馆的人打听,酒保说替客户保密是他们这行的基本行规。”忽然压低嗓子,“里头都是江洋大盗,做的都是绿林生意。”
那两位大惊。郝五问道:“在你之前跟踪的那个人呢?”
媳妇子忙说:“奴才看见他给另一个酒保塞银子,想打听暄三爷请了谁,让酒保拒了。”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猜破脑袋也猜不出那病女人、司徒暄和绿林能有什么瓜葛。
回到凌波水舫,郝氏将此事告诉了老太监。老太监忙安排人手回到客栈,天字一号房里那位“杭州李氏”已结账离开了。
当晚,十三又来寻顾之明,叮嘱他顾念祖的事。顾之明没想到四哥还活着,吓了一跳。随即后脊背发凉——薛家张掌柜说那个三十五六岁、和自己长得很像、想劫走妙玉之人,莫非就是他?十三也没说太多,只告诉他顾四的心肠之狠厉绝非寻常人能比,谁都肯卖。
次日,顾之明来到郝五屋中。二人相对无言坐了会子,顾之明问道:“你昨儿想是见上峰去了。可有决断。”
郝五扭头望窗户。“哥哥既已知道了,只管翻脸无碍。”
顾之明道:“你虽身负差事,这几年咱们兄妹也算相依为命,当中喜怒哀乐都不假。我心知妹子不是无情之人。你既想救回家人,未必非得靠郝家。走走旁的门路保不齐更便宜。大不了我经几年商。当今世上还有什么规矩是用钱破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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