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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圆师父告辞后, 张老太君不免问孙女儿她说了什么。张小姐年幼,且是祖母养大的, 不敢隐瞒, 一五一十悉数说了。
张老太君听到四皇子要去江南办差,大惊:“那事儿不是会给老二?”
“大表嫂说是四表哥。”
“她倒比我还先知道。”张老太君皱眉, 让孙女接着说。一时听完,她也不知道什么“语系演化图”,然她知道江南的差事乃打劫西洋商船;“西洋数国”的东西保不齐与那差事相干。半晌冷笑道:“幕僚的差事, 与她什么相干。难道男人回到后院, 还要跟女人琢磨公务不成?不必管她。”
张小姐心中希冀又起。
次日,张老太君早早进宫见皇后,张小姐在屋里坐卧不宁, 干脆命备车往四皇子府而去。
昨儿信圆离开静慈庵时便有人跟着。今天早上, 张府左近来了两个眼生的乞丐。张老太君走时, 有个乞丐向角门的小厮打听、听说进宫羡慕不已。乃看了眼另外那个乞丐, 嘀咕道:“这地方让给他算了。”慢慢离去。
这会子张小姐的马车还在门口, 斜对面那个蹲着的乞丐挪动身子, 重新蹲在街角。而后岔路街上有个闲汉看了他两眼,懒懒散散解开马缰绳。不多时张小姐的车从路上经过, 闲汉便骑着马悠闲跟在后头。一时张小姐的马车拐入四皇子门前路口,闲汉往别处去了。
不多时,宋真真拿了个东西来找邱大嫂, 说不认识、烦劳她们家先生认认。邱大嫂一看, 那东西仿佛是个砚台, 又像个手炉子。二人便往四皇子府上去寻赖先生。
赖先生起先正跟四皇子议事呢,张小姐来了,赖先生只好退出来。他一看宋真真这个东西便惊异道:“宋姑娘,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今儿一位客人拿来抵货款的。”宋真真道,“他说价值二百两银子,是前朝的东西。”
赖先生拍案:“胡扯!这东西少说五六百两。”
邱大嫂问道:“这是什么?”
“暖砚。”赖先生道,“冷天下头烧点子小炭,替墨汁防冻使。”
“那也值不了五六百两啊。”
“你看这器物何等精细,上头还以镌了盘金凤凰牡丹,怕是前朝宫中娘娘御用的。”
“倒是好东西。宋妹子,你们铺子赚了。”
宋真真笑道:“倒真赚了。下午就拿去古董行卖了。先要六百两试试。”
赖先生也笑道:“你且等等。我问问四爷可看得上不。”那暖砚小巧可爱,又是前朝款制,随手孝敬皇后也使得。再说,张小姐老杵在四爷跟前算什么个事儿?
他遂手捧暖砚走到书房,笑嘻嘻在门外打岔。来得倒巧,四皇子正有些尴尬,张小姐泪流满面转过屏风后头去了。
听说弄到了个前朝的小物件,四皇子果断专心看东西,赞道:“好不有趣。”眼角觑见张小姐的丫鬟仿佛要说话,忙抢先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赖先生看得分明,只捡能掰扯远些的话题说。“我媳妇方才来了个好朋友。四爷还可记得五城兵马司的宋捕头?”
“记得。有些本事。”
“便是他家妹子。这位宋姑娘委实不走运。”
“此话怎讲?”
“早两年她少不更事,让工部一个四十多岁的六品小官给迷了心,居然不管不顾的想做人家填房。宋捕头能答应么?连骂带吓唬勉强震慑住。如今虽已忘了那老货——”赖先生拍手道,“竟然不想嫁人了。宋捕头两口子也惯着她。因家中闷的紧,如今在一处大木材行当帐房。这个便是她们铺子里的客人抵货款的,抵二百两银子。”
“才二百两?”四皇子细细端详手中的东西,“翻两个个子也不止。”
“可不是?”赖先生笑道,“四爷看着若好,不如收了,回头孝敬皇后娘娘也罢。”
四皇子点点头:“只是我得细问问来历。”
赖先生一听,这就是不想再跟张表妹单独呆着呗!“她们俩就在外头呢。可要请进来?”宋姑娘模样气度皆难得。虽说身份无法同屏风后头那位比,惊她一惊、让她误以为民间女子皆不差也好。
“请进来吧!”说完这话四皇子才猛然察觉张小姐还在呢,朝屏风道,“烦请表妹稍候。”
张小姐已拭去泪痕,道:“既是孝敬姑妈之物,自然得问清楚来历。”
赖先生拱拱手喊人去了。不多时,邱大嫂陪着宋真真一同进来。张小姐不觉惊愕。她本想着,捕头的妹子必是个粗俗黑丑的女人,谁知看见位模样标致、落落大方的姑娘。乳母嬷嬷也吸了口冷气:这宋姑娘的礼数竟是宫中路子。
宋真真遂说了起来。她本为天上人间专职卖假古董的伙计,口齿最伶俐不过,众人听得明明白白。四皇子当即让管事开六百两现银买下那暖砚。宋真真翩然万福致谢。
张小姐的乳母嬷嬷皱起眉头,随即转出来笑道:“宋小姐好齐全的礼数,不知是哪儿学的?”
宋真真一愣:“早先老子娘还在时,家里请了女先生。”
乳母嬷嬷也愣了。她满心以为那宋捕头心思大、想把妹子送到四皇子跟前,看意思倒不像,忙笑道:“老奴看着,宋姑娘的品格儿实在难得,可有了人家?”
因邱大嫂和宋大嫂交好,这两年赖先生与宋捕头亦熟络,故赖先生听说过宋真真险些进了太子府、且是扬州盐课老爷林海的亲戚,亦惋惜她原本可以寻门极好的婚事。顺口便接道:“嬷嬷想做媒不成?”
嬷嬷笑得春风拂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真真行礼道:“多谢嬷嬷好意。如今我有正经活计,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还不想成亲呢。”
“胡闹。”那嬷嬷沉了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想不想的。”
邱大嫂从后头上来道:“既有正经活计,嫁不嫁的无妨。又不指着男人吃饭。”
宋真真接着说:“如今这世上盲婚哑嫁的,若嫁了个搭不上话的男人,日子可没法过了。”
嬷嬷道:“男主外女主内、各忙各的,原本就没什么话好搭。”
四皇子插话道:“嬷嬷此言差矣。二人若志趣相投才有趣呢。”
嬷嬷皱眉。屏风那头张小姐忍不住说:“四表哥的志趣莫非是什么‘西洋国的语系演化图’?”
不待旁人回过神来,宋真真先惊喜问道:“那位小姐请了。你知道西洋语系演化?”
赖先生心中好笑。这几年金陵甄大小姐并没闲着,请西洋先生学会了许多种西洋话,还与先生们共同钻研琢磨这些西洋话之异同。却不知宋姑娘从何处听说的这词儿,倒显得张小姐孤陋寡闻似的。
乳母嬷嬷微愠道:“那是外头男人的差事,请位先生便是了,与女眷何干。”
宋真真作古认真道:“这门学问才将将起头,不论男女老少,压根寻不着行家。但凡能捞到一位,都能帮好大的忙。里头的姑娘若认得人才,我们东家愿以高薪聘请。”
四皇子纳罕道:“你们东家请这等人作甚?”
宋真真撇脱道:“听掌柜说是帮做官的亲戚请。”
赖先生问道:“你们东家是何人?”
“金陵薛家。”
赖先生略一思忖,顿时猜到了什么,不觉笑道:“有趣、好不有趣!”说着朝四皇子使了个眼色。
四皇子一时还没想明白。既是赖先生已明白,自己就不用想了。张小姐愈发摸不着头脑,也接不下话,还以为旁人皆明白,有些尴尬。倒是乳母嬷嬷想通几分关节,神色大变。
宋真真本是奉命来打探四皇子心思的。谁知运气这么好,非但见到了本尊、还趁势敲了张小姐一闷棍。差事圆满完成,遂出言告辞。邱大嫂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看前夫和宋家妹子都挺高兴,也眉开眼笑的陪她走了。
折腾半日,张小姐已没法子接上前头的话题,闷坐片刻起身辞去。
她们前脚刚走,四皇子忙问赖先生:“你方才说有趣、什么有趣。”
赖先生微笑道:“四爷,咱们近日忙的那个……”
朝廷要派位皇子去松江府压制南安世子之事,他们早都知道。除去太子,其余诸位就没谁不想拿下这个巧宗儿的,近两个月皆上串下跳。四皇子也一样。圣人起先欲从老二老六当中择人选那事儿,外人皆不知道;前几日他老人家依着梁廷瑞之计试探儿子们,外人也不知道;四皇子因不贪财已得了这份差使,外人还不知道。故皇子们依然在忙着谋划。外洋打劫本来就是四皇子先提的,他自然成竹在胸,以为旁人都是秋后的蚂蚱瞎蹦达。
“宋姑娘的东家便是金陵不明和尚。他的亲戚里头,能与‘西洋语系’搭上边的,唯有新任松江知府贾琏了。”赖先生拍掌道,“晚生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四皇子看他这架势怕是得说一阵子,便返回案前坐下,喊人换茶。
赖先生吃了口茶接着说:“先头甄大姑娘的书信中说,‘西洋语系’乃是不明和尚之妹薛小姐最先提起的,他们家想请人研究这个。因为薛家与西洋人的生意越做越多,而西洋货船上又时常好几国的商贾水手都有,精通多门西洋话的翻译缺口很大。西洋诸国皆小,语言犹如我国各地方言,彼此互有因果来历。若能懂得其演化进程,翻译们学起来便容易多了。四爷,松江那差事其实就是打仗啊!打仗就没有不用斥候的。难怪……”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想谋甄大小姐呢。”
四皇子倒吸一口冷气。若能依着甄姑娘的演化图教导出擅长西洋多国语言的斥候,外洋打劫如虎添翼。老二好深沉的心思。随即觉得自己眼光真好,洋洋自得。
赖先生想着,于公于私都得快些把这婚事定下来。松江那差事油水极多,倘若被二皇子或旁人得去,主公的大事便毫无胜算。乃低声道:“四爷,事到如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捧着盆非洲菊去求太上皇。”他思忖片刻道,“说老实话。连和杜小姐商议拿彼此做幌子、只为了哄骗皇后答应婚事也一并告诉。”
四皇子轻轻点头。乃站起身,深吸几口气,命人取衣裳来换、自己亲去外头架子上挑花儿。
皇后那头,听说信圆昨儿去见了自家小侄女,气得连砸好几个茶盏子——她一直以为老四心中爱慕大皇嫂,杜萱不过是幌子。信圆自打做了姑子,事事同自己作对。眼看转过年去侄女儿要十五了,她唯恐这桩婚事不坏、特来挑事儿。乃咬牙道:“且等着。本宫早晚不放过她。”
张老太君叹道:“她说的倒也不错。四小子委实不喜欢大丫头。纵然强逼着他娶了,大丫头哪里有好日子过。依我看,不论如何替他胡乱先娶一个,只要不姓甄不姓杜便好。”
皇后也叹道:“若能胡乱娶早娶了。老圣人发过话的。”
张老太君愁道:“若如此,大丫头他也未必答应。”
“老四自己答应了便好。”皇后思忖道,“偏他就是不肯听本宫的话。”
母女二人便开始商议如何哄四皇子听话。此事她们已商议过无数次。既然早先没有主意,平白无故又岂能想得出好使的?左不过将不好使的招数从头数一遍罢了。
直商议到中午,圣人打发戴权过来。戴公公叩头道:“圣人命奴才来告诉皇后娘娘一件事。”
皇后见其神色肃然,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何事,你只管说。”
“老圣人方才传旨出来,命四皇子娶江宁织造郎中甄应勉之长女为正妃。”
皇后大惊失色,急道:“好端端的他老人家何故忽然有这意思?”
“四皇子亲去求的。”戴权道,“还孝敬了老圣人一盆花儿。”
皇后牙关紧咬,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本宫……知道……了。”
戴权默然叩首,退了出去。
皇后还怔怔的立着。张老太君走到女儿跟前悄声道:“四小子要去江南办差?”皇后深深吸气,点头。张老太君微笑道,“国事要紧。既如此就快些办。小四媳妇暂留京城替他尽孝吧。”皇后身子一动。张老太君接着说,“大丫头也这么大了,还没出过京城呢。不如就让她表哥带她去江南玩两年,长长见识。”
半晌,皇后右手攥住拳头轻笑道:“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就依母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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