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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从东篱院出来, 忠顺王爷等人上马。裘少爷忽然想起一件事, 扯住薛蟠:“喂,和尚, 行李还没收拾呢。”

薛蟠横了他一眼:“你傻啊,那不是有个服侍的小子么。哎, 解忧兄弟。”说着朝解忧抬了抬下巴,“那个小子你要不要?不要赶紧说, 不说肯定会一道带走的。”

解忧一路都绷着面具脸,此时神色终于变了变:“能把他一道带走?”

薛蟠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你们都没跟过王爷办事。”他朝东篱院努努嘴,“那位长史官大人, 会把你屋里挨边的不挨边的全部带走。万一用得着?你有藏匿起来的物件没有?”

解忧怔了怔:“没有。”

“那妥了。待会儿连人带东西管保打包得干干净净。你有仇家没?”

解忧又怔了怔:“没有。”

“但是你名气很大对吧。”

“对。”

“所以贫僧建议你还是先跟王爷住几日, 然后假惺惺被他带回金陵。惦记你的人自然而然就都散了。”眼角瞥见裘少爷在旁急得直蹦,薛蟠接着说,“再然后你还可以回扬州来。”

解忧长叹:“听凭王爷做主。”

薛蟠道:“收拾东西得花不少功夫, 咱们也不方便在这儿杵着。先走呗~~”

解忧闻言转身回望东篱院, 眼中霎时迸出千万种情绪。恰逢此时斜阳西下,微红的光落在他脸上,好不沧桑。薛蟠合十长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因恐生杂事, 忠顺王爷他们都已上马走了一阵子, 忙催着他们跟上。

裘少爷生怕里头有人出来找麻烦, 抓起解忧的胳膊就跑。偏他身子弱,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

薛蟠两手趁风、笑呵呵快步而行, 幸灾乐祸:“如何如何?让你吃酒、天天吃酒。老大爷都比你走得快些。”裘少爷还有心情横他一眼。薛蟠又道, “说你蠢你还不服气。那么多马车没看见?不会雇一辆?”

“哎呦!”裘少爷赶忙停下, “我忘了。”当即边喘气边蹦边招手,“马车马车~~”

有辆马车跑了过来,三人坐上去。薛蟠吩咐:“去新龙门客栈。”

裘少爷跟着喊:“去新龙门客栈——”一面掀开车帘朝外瞧。

车夫答应一声,扬起长鞭。不多时马车拐个弯子,离开了东篱院那条街。裘少爷这才放下车帘松了口气。薛蟠看着他哈哈直笑,道:“你们俩都先冷静一下,想想事儿。待会儿再说话。”裘少爷正兴致勃勃呢,闻言忙看解忧的脸。见他点了点头,忙闭上嘴。其实薛蟠是有点紧张过度了,不知道婉太嫔或其他人是否在东篱院门口布了人手,不放心这个车夫。

新龙门客栈和东篱院都在扬州城南,路程不远。及到了地方,裘少爷给了车夫两倍的价钱,把那人欢喜得连声说吉利话。走进客栈,薛蟠让伙计安排个偏僻些的小院子。

三人到里头挑间敞亮的屋子坐下,伙计送了茶水点心和文房四宝进来,还磨出了些墨汁,出去时把院门关上了。

此时薛蟠才发现,解忧确实长得好看。并非男生女相,而是特别英气的那种帅。腿很长,搁在三百年后能领跑各媒体榜单。其腰臂粗壮,就算没习武、也绝对是好体魄。陶四舅说的对,他沦落这种地方太过可惜。

乃吃口茶道:“解忧公子,贫僧习惯把坏事说在前头。今儿这事本是小裘跟贫僧做交易。他帮贫僧破案,贫僧帮他把你弄出来。贫僧知道你自己不愿意,奈何你有张卖身契在那儿,自己的事自己说了不算。”

裘少爷嘿嘿嘿的谄笑,解忧眼角都没扫他一眼。“我明白。”

“你也看到了。贫僧是拍马屁哄忠顺王爷把你强买出来的。贫僧不瞎,看得出你不可能出自寻常家族。所以如果问你的来历,你肯定不会说实话。那就得麻烦你编排个能糊弄人的身世。因为忠顺王爷之所以会这么快的跑来买你,是因为听说的你籍贯在四川洪雅县。”

解忧微愣:“我籍贯不在四川洪雅。”

“嗯?老鸨子说的啊。”

“她记错了。”解忧道,“我的籍贯,卖身契上写得清楚。”

“额,好吧。”呵呵,没有这么巧的。老鸨子绝对不是记错了。也不知她本身就是婉太嫔的人,还是被婉太嫔使什么法子收买或哄骗了。

裘少爷忍不住插嘴:“为何四川洪雅县人王爷就肯救?”

“因为他的相好萧四虎大侠祖籍也在那儿。”

“哈哈!”裘少爷拍手,“这便是运气。”

薛蟠接着说:“横竖你得弄个来历,给王爷一个交代。所以,解忧兄弟,”他拱拱手,“请教尊姓大名?”

默认片刻解忧道:“无需扯谎,我复姓欧阳。”

薛蟠好悬没一头栽倒!欧阳是多罕见的姓氏啊……打了个冷颤,急忙细看其容貌。半晌松了口气:长得不像自家老和尚。想想再看几眼,又打了个冷颤:鼻子好像跟老和尚相似?

裘少爷在旁不解道:“喂,和尚,看什么呢?”

“看他模样像不像贫僧一个亲戚。”薛蟠老实道,“那老头也姓欧阳,对贫僧恩重如山。你要真是他亲戚,贫僧得把坑你的人悉数宰了,才能对得起他。”

裘少爷跳了起来:“当真当真?有如此巧事?”

解忧摆手道:“天底下姓欧阳的人多的很,没有那么巧的。”

“也是,他没你好看……额……”薛蟠立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歉然道,“不好意思,素日拍王爷马屁拍习惯了。”

解忧有些好笑,拱了拱手。

薛蟠提起笔刚要沾墨汁,发觉天色已昏暗。遂从亮格柜中取下两只大玻璃油灯,掏出火折子点着了。乃提笔写下“姓欧阳氏”几个字。“欧阳兄弟,名字。随便掰扯。乳名外号、大郎二郎都行。”

“三郎。”

“嗯。名三郎。籍贯?”

“池州。”

“好的。”薛蟠又放心了几分。他师父是沧州人,离池州远着呢。此欧阳非彼欧阳。“年龄?”

“二十五岁。”

“同庚你好。贫僧五月初三生日,你呢?”

解忧一叹:“十月初三。”

“呦~~缘分呐。你看着就比贫僧小。”

裘少爷翻了个白眼:“半年都不到。”

“半分钟都是小。”薛蟠刷刷写完,“还要些什么来着?差不多了吧。他老人家也不会看,但咱们写一定要写。这是态度问题。”

裘少爷趴到旁边看了看:“凑合就行。”

薛蟠撂下笔:“有件事跟欧阳兄弟打个招呼。虽然王爷不大可能问你什么话,如果问了、就得照实说。他手下人眼睛贼亮。你扯谎人家反而非要弄清楚,你说真话人家左耳进右耳出。”

解忧点头。

“日后你画画儿,别再署名解忧。重新拟一个假名、自号都没问题。”

解忧道:“那个不过是赚钱使的,我再不画了。”

“随你便。王爷最多把你带去金陵,然后就不会再管你了。你的良民身份明天就能办妥——别诧异,人家是王爷。”

解忧呆愣愣的一动不动。半晌,喃喃道:“良民?”

“是啊。所以你不卖画也得有别的营生。所以贫僧有个建议。哎,还没回神啊。”

解忧身子颤了颤,眼圈儿终于红了。拱拱手没言语。

感伤不是什么好情绪,薛蟠不打算让他沉浸太久,径直说下去。“虽说把你弄出来是小裘背着你做的,那里头也确实不如外头自在。这事儿你得承认吧。”解忧微微侧头,依然没开口。裘少爷只管谄笑。薛蟠接着说,“不论如何你还是欠了小裘一个人情。所以也不妨帮他一个小忙。”

裘少爷连声说:“不必不必!”

“贫僧虽不是大夫,也知道酒色伤身。今儿贫僧建议老裘把他送去庙里当两年居士,老裘又舍不得他吃苦。贫僧真是为了他好哎。”

裘少爷急了:“喂,和尚!你想说什么?”

薛蟠合十颂佛:“不如这样可好。找个僻静些的庙宇,租住庙里的房子和土地,种上几亩菜地。也可自吃、也可拿去城里卖,换些盐啊米啊什么的。你要是对金陵感兴趣,我们栖霞寺就有地方。管菜园子的师兄是个乐天派,种菜水平相当高。就有一个缺点,酷爱甜食!对什么糯米糖藕啊、桂花糖糕啊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所以特别胖。你要是带两盒甜点去向他讨教,他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裘少爷又急了:“作甚要去金陵!扬州有什么不好!”

薛蟠笑眯眯道:“欧阳兄弟去金陵,你打不打算跟去?”

裘少爷眨眨眼,看着解忧不吱声。

薛蟠探过身子敲了下他的脑袋:“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孩子就得外人教、自家教不好。你若不离开你伯祖父,这辈子都得是纨绔。”

裘少爷皱皱鼻子,忽然又说:“解忧哪能种地!”

“不是说了我们师兄教他么?你要是也买两盒甜点,也能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解忧这样的人……”话未说完,解忧摆摆手,裘少爷立时闭嘴。

思索片刻解忧问道:“鲁迅先生是谁。”

薛蟠耸肩:“是个大文豪。再过个两百五十年左右就该出生了。”他俩立时瞪大了眼。薛蟠微笑道,“你们当世人说贫僧有来历是扯着玩的呢?”说着,提笔写了一段话递给他俩。

二人一看,文风有些奇怪。“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

解忧问道:“这是?”

“方才那句‘鲁迅先生说’,是贫僧开玩笑。”薛蟠悠然道,“这才是鲁迅先生的大作,文章名字叫《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二百五十年后,世上的文风将变成这样。”

解忧深吸了口气,又低头细看几遍文字,朝薛蟠深施一礼。薛蟠合十回礼。

解忧乃正色道:“小人听师父的。去栖霞寺种菜。”

薛蟠点头。“种菜多好。爱吃冬瓜种冬瓜,爱吃南瓜种南瓜。小裘你去不去?”

“去去!”裘少爷喜道,“我也学种菜!”

“呵呵,你别祸害欧阳兄弟种的菜就阿弥陀佛了。”薛蟠站起来伸个懒腰,“饿不?饿了喊伙计送饭食来。贫僧得去那边见王爷。”

正说着,外面人声响起,伙计领着解忧的小厮和帮忙搬运行礼的护卫大哥到了。

薛蟠收起解忧的档案:“你们慢慢收拾东西,贫僧走了,回头见。”

解忧弯腰行礼。小裘挥挥手:“回头见。”

薛蟠走到外面又溜达回来:“哦对了。明天贫僧答应带一位街坊小兄弟出去逛街玩儿。你们俩有没有兴趣同去?”

小裘道:“还得收拾这么多东西,明儿怕不得闲。”

解忧思忖道:“不明师父既然开口,总有他的道理。”

薛蟠微笑:“不去无妨。”

“东西过后收拾不迟。”解忧道,“就依师父。”

薛蟠点头。“先说明白,那小朋友比较幼稚,会穿件新衣裳。要去的话你们一定得夸奖他衣裳好看。虽然贫僧觉得好看不到哪里去。”

小裘拍胸脯:“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

薛蟠遂跟忠顺王爷汇报去了。王爷懒得听他废许多话,只说“你自己看着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今儿下午裘家热闹大了。裘老大人本是个狠厉角色。既然疑心那个族孙女居心不良,当场翻了脸,喝令家丁将她和丫鬟婆子三人悉数拿下、关去别处。那三位措手不及,连个收拾遮掩的时间都没有。随即老裘亲自监督着大管事仔细搜查她们住的院子,连床底枕套都不可放过。

那管事认得字,在案头翻找了会子便拿来三张纸,道:“大人,这是三种笔迹。”

裘老大人一看,其中一种正和今儿看到的田小姐字迹相同,另一种居然是教书先生笔墨!然这两种字迹分别抄写了杜牧的两首七绝。老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假族孙女擅长模拟别人的字迹,这是为了诬陷此二人练笔呢。咬牙切齿:“老夫打了一辈子雁、好悬让雁啄了眼睛。引狼入室!”

当即命将这三种字迹连同那三个人,统统送去知府衙门。管事一愣:“送去衙门?”

老裘沉声道:“不可多说半个字,让吴大人该如何就如何。”

管事答应着下去安排了。

裘家自然不知道,练笔的那两张本来藏在暗格之中。因窗外有为忠顺王府的兄弟围观,趁老裘刚进来时的那通乱子,给取出来塞到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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