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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条绿已密, 朱萼缀明鲜。一行快马顺着官道奔向徽州。马上众人皆是兵士装扮。当中一匹马坐了两个矮瘦子, 后头那位捆在前头那位腰上。这群人有军中手令, 甚至有锦衣卫腰牌, 是从京城去泉州办机密事的。逢略大些的驿站便换马,风餐露宿的赶路。
他们便是以韩先生、唐姑娘为首的义忠亲王余部, 和友情客串的张子非。唐二太太体弱且不会骑马,唐姑娘便将她捆在自己身后。韩先生的动物不合适赶路,张子非出主意请镖局托运。鸟和鱼倒罢了, 他实在舍不得小猫儿, 苦苦纠结。最后还是唐姑娘说:“难道您舍得宝贝儿一路颠簸辛苦?”他这才答应。遂雇了趟镖, 专门送他的宠物们回松江, 交给知府师爷顾之明。
一日进了徽州城门。因此地也开了家新龙门客栈,他们便直过去投宿。进门时张子非一眼看见有个中年和尚坐在柜台旁跟掌柜的玩跳棋。唐姑娘要了座院子包下, 大伙儿略微安置,张子非出门查探环境。
不多时她回来, 皱眉道:“方才我听伙计跟别的客人闲聊, 提到一声‘义忠亲王’。不知可出了什么事,待会儿喊个小子来问问。”
韩先生自打扮演了两个月唐姑娘的爹, 不知不觉代入大老爷模式, 诸事丢给“儿子”去处置。猫儿鸟儿都不在身边,正无聊呢。闻言忙说:“这会子就问。”遂拉起铃铛绳。
新龙门客栈每个大院子都设了专门的伙计照看。院外有个小屋子,伙计住在里头。院内悬了绳子连着大铃铛, 据说是东家从外洋富贵人家学来的。拉动绳子, 铃铛叮当直响, 伙计就知道客人有事找他。
负责此处的伙计飞快跑了进来:“客官何事?”
韩先生歪在大扶椅上随口道:“我且问你,近日可听到过各处有什么新鲜有趣的新闻?”
伙计拍手:“您老可问着人了。”遂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的胡扯。
韩先生起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待听他说完一家亲爷俩为斗蛐蛐大打出手的热闹,皱眉道:“无趣,都是些小事。可有大新闻?”
伙计又拍手:“还真有!前两天镇江一晚上两个人物儿被杀,贵人气得大发雷霆,不知他们知府老爷的官帽子能保住不。”
“何人。”
“一个是县令,一个是先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乳母嬷嬷。”
伙计不过随口而言,众人听得大惊失色。韩先生眼中惊喜迸射:“义忠亲王的乳母?死了?”
伙计道:“被人用枕头捂死的,县令是脑袋塞进酒缸里淹死的。什么看家狗啊、护院啊、值夜的衙役捕头啊,半点察觉都没有。且端王府的三爷和庆王府的世子两位凤子龙孙都在镇江,四皇子的岳家、金陵甄家也有要紧主子守着。”乃低声道,“这里头必有大门道。小人浅见,只怕老太太被哪家逼问出了什么消息,随即灭口不让其他人知道。”
韩先生沉思片刻打发他走了。
张子非看大伙儿面色难看,低声问唐姑娘:“该不会那老嬷嬷知道郡主下落吧。”
唐姑娘牙齿都快打颤了:“她不知道。可他们家能放消息出去。”
张子非想了想:“隐语暗号?”
唐姑娘点头:“我们有人守在镇江。然他也不知意思,只记下、把消息传回泉州。若被康王手下得知暗号,打出事急需相见……”
“那还来得及。”张子非道,“传消息的不知轻重缓急,镇江到泉州路途遥远。派个兄弟快马赶过去报信。”
一位兄弟沉声道:“人不如鸽子快。”
张子非皱眉: “不好。镇江地方小,朝廷和各家王府都盯着,养信鸽的只怕早就暴露了。”
唐姑娘道:“鸽子没养在镇江。”
她早已把张子非当成自己人,也就不避讳了。原来乳母嬷嬷的一位心腹在镇江城开了家饭馆,暗号镌在菜牌上。泉州派了两位兄弟与镇江联络,二人都不知暗号的意思。第一位扮作老食客,每日都去菜馆溜达。若他们挂出了暗号菜牌,便记下来送给第二位兄弟。第二位却住在扬州,养着信鸽。扬州商贸繁盛,养信鸽的人家不要太多。只是唐姑娘也不知他俩是谁、怎么找,更不知道饭馆在哪儿。
“得先弄清楚他们放了什么消息。”张子非思忖道,“我们东家也养着信鸽,只不知到不到泉州,也不知可来得及。”
唐姑娘惊喜道:“暂且一试!这么大的事,想来郡主也不能莽撞决定。”
一位兄弟嗐声跌足道:“只怕何忠那个阉人跟郡主作对。”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半日,韩先生悠然道:“我知道暗号。”满屋子看着他。“那些暗号本是我编排的。”
唐姑娘道:“纵然知道暗号,找不着人也不顶事。”
韩先生微笑道:“红椒爆黄豆,唤作关公战秦琼。鳝鱼烧鸡便是龙凤呈祥。”
张子非思忖道:“菜牌能写的字有限,传递消息需要极大的信息量。故此那饭馆必然很大。红椒爆黄豆、鳝鱼烧鸡皆非常见菜品。”
韩先生点头:“镇江大些的饭馆也没几家。”
“如此好办多了。我给东家写信雇人快马送去。”
“留神偷窥。”
“不碍事。”
韩先生遂知道她使的也是暗语。
“韩大伯,我只好奇,一家饭馆的菜品再多,菜牌能容下多少字?世事多变,你这暗号能打出几样意思来?”
韩先生笑了:“要紧的不是菜名,是别的。”张子非便不再问了。
小半个时辰后,觉海和尚改扮成个商家伙计快马出城门而去。张子非等人暂时留在徽州等消息。
镇江大街上不是官差就是官兵,觉海当然不能自己四处闲逛。好在薛家在镇江开了酒楼。掌柜的熟悉竞争对手,听见“关公战秦琼”这个菜名儿便知道是街口那家和春楼。菜牌做得精细复杂,描了许多花纹。要紧消息想必藏在花纹中。
这几日他们东家不在,说是有要紧事回了老家。既为乳母嬷嬷心腹,大抵守灵去了。薛家派人轮班查看,肯连续两天、冒着满城官差、对和春楼一天三顿不离不弃的客人,只有一位。此人在和春楼隔壁开了家布行,时不时得去别处进货。
乃派了两个人打草惊蛇,上他们铺子边看货品边闲聊。听在县衙当差的小舅子说,上头仿佛已查到了什么要紧线索,害县太爷的凶犯人在扬州、还养了信鸽。布行东家这几日眼窝都黑了,显见精神压力巨大。闻听此言果然中计,当即换衣裳出门。薛家依然使接力跟踪之法,没费多大力气便跟到了扬州。
进扬州城门时,跟踪者新换一棒,林皖亲自接手。此人直奔扬州城西一处禽鸟集市——合着那“第二位兄弟”干脆就是个卖鸽子的。布行东家急忙忙告诉他听来的消息。
卖鸽子的笑道:“大哥,你是吓着了。不用担心,疑不到我头上来。”
布行东家道:“横竖你仔细些。吴逊领着人把镇江抄了个底朝天。”
“无事无事。吴逊也就那点子能耐。”
又絮叨几句,布行东家道:“那些字究竟何意?”
卖鸽子的摇头:“莫猜,咱们猜不出来。”
二人相对茫然。
送走布行东家后,卖鸽子的呆坐许久,从一摞账册子底下翻出本薄薄的旧账来,皱眉瞧了半日。
下午,有个厨子模样的人来看鸽子,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徒弟。卖鸽子的忙出去招呼。这厨子一面瞧货品、一面评议、一面教导徒弟。徒弟们一面拍马屁一面提问,当中的高个子还诙谐得紧,好不热闹。卖鸽子的只管跟着笑,并不知道,自己的账册子已经在林皖手里翻看了。那里头写了些零散无序的字,最后两页的笔迹很新。
听说弄到了义忠亲王余部的密码册子,薛蟠兴致勃勃跑去围观。因本身就没有多少条,林皖已经默写了出来。纵然猜到最后两条的意思是乳母嬷嬷病重和身亡,依然很难对应出原意来。
薛蟠琢磨着,韩先生是个文人,文人写东西最洗练不过。故此他编设密码时肯定会考虑到生僻字。而生僻字是很难写的。如今这个时代文盲量巨大,读过书的人从脸上就能看出来。偏情报系统需要“泯然众人”的基层工作人员。他们顶多读个三百千,不方便通读四书五经。韩先生必须让不认识生僻字之人也能传送情报,最方便的就是依葫芦画瓢。故此他不会弄什么射覆、典故,而是做出能一一对应的密码。那就需要本很容易找到的书。放到后世,字典是最方便的;眼下则《说文解字》最合适。
遂从书架上翻出此书,看最新一条的第一个字是“袨”。稍加翻找,一眼便看见“袨”往后数第五个字是“老”。依葫芦画瓢,第二个字找到了“夫”,第三个字找到了“人”。乃轻轻吐气:这种密码编排方式后世很常用。原来人类大脑是相似的。
密码破译就好办了。镇江实在太近,林皖亲自跑了一趟。趁夜查看和春楼,菜牌收在竹筐里,有三只单独放置。分别是关公战秦琼、龙凤呈祥和比翼双飞——鹌鹑烧鸽。而寻常菜牌的底纹里,多藏着部首或半个字,可拼合成整字。
鸡还没叫时掌柜的已到,厨子伙计等陆续过来、哈欠连天。掌柜的挑拣菜牌子、又将龙凤呈祥和比翼双飞两只也取来。乃随意排在一张大木桌上,排了整整六列。略作安置他便查看煮粥的、炸面果子的去了。
林皖见这些菜牌多半没法拼合成整字,遂推测,那三只菜牌同时挂出才是放消息。他随身带着《说文解字》。查找片刻,趁人不备调整了菜牌顺序。又取走三丝爆豆,替之以关公战秦琼。一时伙计来取牌子,依序齐齐整整挂出。没人察觉异样。
忙活到开门,不多时便有人进店吃早餐。隔壁的布行东家背着胳膊慢悠悠溜进来,眼睛往菜牌上扫过去,目光一跳。掌柜的在后头忙着监工宰鱼杀鸡。布行东家吃完早点走了,林皖又趁人不备将三丝爆豆换回关公战秦琼,后者放回原处。
布行今儿没开门,东家又跳上马往扬州赶去。
临近中午,卖鸽子的放飞了两只鸽子。林皖查看他的旧账本,最新一条正如自己设计,微微一笑。
薛蟠听罢经过连声拍马屁:如此便愈发推了永嘉郡主一把,不怕她不来。旧账本上之前的内容也翻译出来了,多是说些老夫人身子尚且康健之类的话、亦有风声紧千万小心。当中还有一句贺生辰。依此看来,倒像是泉州那边有人极其关心她似的。只是卖鸽子的没记录时间,不知道那是贺谁的生日。
觉海赶回徽州给张子非报信。
张子非心知韩先生定然不愿意自己的密码被人破译,乃含笑道:“我收到了东家的消息,妥了。”众人忙问究竟,她道,“此事乃皇孙身旁的何平大人处置的。”唐姑娘脸上露出打趣之色。“他做事直爽。找到那家饭馆,东家给乳母嬷嬷守灵去了,便抓了掌柜的。逼着他挂了条消息在菜牌上:‘万勿来。你处亦不甚安全,酌情搬离。’今儿中午,鸽子已飞走了。”
一位兄弟笑道:“还酌什么情!”
唐姑娘也笑道:“鸽子比马快。咱们少说还得个把月方能到泉州,把郡主吓跑了咱们上哪儿找去?还是何大人想的周到。”
遂安心上路。
另一头,趁吴逊上镇江查案去了,田大人在衙门作梗、不肯收田大力外祖父的状纸。外祖父此时已经见过女儿和外孙,也知道他们预备避去金陵。如此倒是早些跟田家脱开的好。乃立在府衙门口哭诉一阵怒骂一阵诅咒一阵,扮出认命的模样来。田大力他爹终于强逼着岳父收下了休书。自此田二太太再不与田家相干。
田二老爷次日便请了位好媒人到心上人家里去提亲。准丈母娘见他们家礼数周全,稍作迟疑答应下来。看在聘礼丰厚的份上,还答应将婚期就定在下月初。
谁知田大太太故技重施,请了个算命先生算出姑娘是丧门星。田二老爷果然迟疑。早些日子库房失窃,田家到现在都没发现。薛蟠再次潜入,打开了库房门和银箱盖子。姑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田二老爷的婚事遂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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