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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节度使云光长子续弦马氏, 便是早年试图勾搭林皖未果、试图假冒樊先生女儿也未果那位。得郝家心腹青羊嬷嬷教导多年,功力已非吴下阿蒙。张太太说“多少事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十三思忖着, 先云大奶奶之死若有人做手脚,必然不会一朝一夕, 得有不短的时日预备、以防让各方势力查到。她既亡于前年初春, 推算下来, 自己救走樊先生后不久他们便得开始布局。

马氏并非治国府小姐, 乃收养的族中孤女。马老太君大抵看她模样好、性情柔弱, 预备养大了联姻使。拿不明和尚的话来说, 族小姐这种身份操作空间极大,因为人人都觉得可以控制她。故此,治国府、蒋家和临潼张县令太太都觉得她是自己的人。云光肯答应替长子娶个没根基的续弦,也必有缘故。

云家还有位锦衣卫指挥使,颇能洞察太上皇的心情。张县令跟皇后割裂得如此突兀,多半有什么机密消息, 被马氏传给了张太太。

十三也算与郝家斗了多年,因想:张县令两口子所图不小。江南那位郝氏性情暴躁, 无法继承郝家衣钵;张太太却正合适。琢磨那句“人家是嫡长女”,并疑心大侄女想独吞好处,可知姑妈并不想跟“人家”齐心协力。

又想, 张太太既有马氏给她传信,依着郝家无孔不入、专门从后院下手的行事做派, 多半会盯上王铁。十三遂撤身出来, 回到自家驻点, 往金陵放了只鸽子。次日又马不停蹄赶回了临潼。

上回他只在王家转悠偷听,并没细查王铁。趁官兵们出去操练,十三溜到王铁屋中摸了几个男人藏东西之处,轻易从枕套中翻出条手帕子。帕子乃是半旧的,绣着蝴蝶点兰花,栩栩如生。遂知人家已经得手了。将东西原样放回。想了想,转身往主屋而去。

王老太太早起听儿媳孙媳回了半日的话,有些倦意,坐在椅子上阖目暂歇。十三低低的学了声猫叫。王老太太登时睁开眼四面查看。媳妇们忙问何事。王老太太沉思良久,命孙辈散去,只留三个儿媳妇。乃端坐道:“莫非有梁上君子?”

十三立于窗外笑道:“老太太好不明白。”

“尊驾何人。”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老太太,可否烦请大太太、二太太暂避一时?在下此来,本为着贵府三房之内务。有些事旁人听了不大方便。”

王老太太诧然看看三儿媳妇,她也茫然不解。遂依言让老大家的、老二家的都退出去。

十三推开窗户拱了拱手,翻身跳入。“在下姓石,受雇于贵府三房王芙蓉小姐。”

三太太登时站了起来:“芙蓉!她在何处?她可好?”

十三抱拳道:“在下不敢妄自告诉三太太芙蓉姑娘的下落,横竖不大好。但凡她大姐好、她就不好。”三太太愣了。

王老太太皱眉:“此话怎讲。”

十三遂将芙蓉她姐姐当年所为说了,王家婆媳二人皆瞠目结舌。三太太大呼:“不可能!你含血喷人!”

十三冷笑道:“若非恨其姐入骨,芙蓉姑娘未必能强撑到如今。”

王老太太住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芙蓉如何不见了!”

“老太太猜不着么?”十三讥诮道,“模样生得好,被官兵偷卖给人牙子,好生赚了笔酒钱。”

“咚”的一声,拐杖滚落于地,王老太太跌坐在椅子上。三太太浑如木雕泥塑,半晌放声大哭。她二人显见都想到窑子里去了。

十三再抱拳:“在下只打个招呼。既有仇人下落,芙蓉姑娘不会放过她的。”

王老太太慢慢撑起身子:“芙蓉,今在何处。”

十三摇头道:“这么些年,皆是杜鹃姑娘与老太太、三太太在一处的。你二人再想惩治她、又能惩治出什么花样来?若这会子芙蓉姑娘与二位联络上,你们焉能不求她原谅姐姐年幼无知?又焉能不拦阻她对姐姐下狠手?等她做完事,二位倘若不怪她,再说吧。”

王老太太闭了眼,许久缓缓的道:“也罢,万般皆是命。”

十三嗤道:“不对吧。应该是自作自受,报应不爽。”

“芙蓉可好。”

“有的是钱,雇得起绿林中随便什么人。”

“可有合心的男人。”

“没有。美貌胜过芙蓉花。”

三太太好容易稍稍收泪,霎时又大哭。

十三抱拳口称“告辞”,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在下多个事。你们家不是有位少爷老大年纪了没娶媳妇?他必有心上人。”

王老太太愕然:“尊驾如何得知?”

十三笑道:“我这双眼睛什么没见过,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了。且是两情相悦,时日不短。老太太不信只管问他,或是问服侍的人。”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王老太太怔了许久,弯下身子捡起拐杖道:“老三家的,你去找杜鹃问问。”乃撇下她不管,拄着杖摇摇晃晃出了屋子。

王铁身边并没有服侍的人。王老太太直奔他屋中,比十三还轻易找到了那块帕子。老太太神色大变。她眼中不揉沙子,知道这花样子不是寻常小姑娘能有的。当即命人喊王铁回来。

王铁匆匆赶回,见祖母面如生铁坐在自己屋中,案上摆了条帕子,呆若木鸡。半晌,双膝跪倒。

王老太太和蔼道:“哪家的姑娘。”王铁不敢开口。王老太太道,“你只管说。若真心喜欢,咱们总有法子。”王铁还是不吱声。使尽了十八般武艺,孙子便是锯嘴的葫芦。老太太颓然叹气:“你先回营中去吧。回头再说。”

王铁磕了个头,爬起来转身就走。

这哥们自然没回营中。命亲兵跟同僚打个招呼,单人匹马往长安而去。穿街过巷不顾头尾,最末居然去了教坊司。

王铁的相好乃是官妓马玉蝶,年方十六。能歌善舞、会弹琵琶,已经离花魁不远了。十三没想到人家钩子下得如此简单粗暴,咧了咧嘴。马玉蝶此时屋中还有客人。见王铁面如土色闯了进来,忙朝老鸨子使个眼色。老鸨子上前劝说王铁暂且离去,其实也只嘴上说说;王铁径直坐在人家椅子上雷打不动。老鸨子急得团团转。客人乃是两位中年儒生,本来好端端听着曲儿,让个愣头青给搅和了。顿时扫兴,拂袖而去。老鸨子忙不迭跟在后头赔不是。

马玉蝶急关起房门,推了王铁两下,嗔道:“哎,做什么呢。”

半晌,王铁闷声道:“我祖母发现了。”

马玉蝶眨眨眼:“发现了什么?”

“你给我的帕子。”

马玉蝶眼中飞快略过一丝惊异,又滚下两行泪来:“那……你以后还来不来了?”

“我想跟她说实话。”王铁道,“赎你出去。”

马玉蝶连连摇头:“我们这儿是教坊,不比寻常妓馆,给钱便能赎人。”

“韩世忠不也是从教坊中赎出梁红玉的么?”

马玉蝶哽咽道:“若无上官批牒文,我们走不得。再说,你祖母焉能答应。我的身价银子……”

“我跟人借去。”

马玉蝶噙泪苦笑:“你能跟谁借来那么多银子。王郎,莫胡思乱想了。你肯来,便好;若来不了,妾……也不怨。”话未说完,抱着王铁痛哭。

王铁也红了眼圈子,双拳紧握虎目圆睁。许久他道:“你放心,我必有法子的。”

马玉蝶哭了半日,从他肩上起来,强挤出个笑意道:“好,我信你,我等着。”

王铁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等着我。”转身大步走了。

十三早已趁先头之乱上了房梁,看得清楚。王铁脚步声尚且不远,马玉蝶悲色全无、面沉似水。一个小丫鬟从里屋蹿了出来。马玉蝶吩咐道:“事情有变,你这就去问问大奶奶如何处置,最好见面商议。”

小丫鬟答应一声,换了身小厮的衣裳,悄悄溜走。马玉蝶静坐沉思。不多时,老鸨子进来问她可还接客不。马玉蝶摆摆手:“这会子不得工夫,烦劳妈妈告诉他们我身子不爽利。”老鸨子点头,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过了约莫个把时辰,小丫鬟回来告诉道:“大奶奶说,明儿下午她去丹阳观拜神,依然在后土娘娘殿相会。”

丹阳观位于长安城南,是个女观。地方不大道姑不多,然一年四季花木繁盛,时常有官家女眷前去赏花。

午后马玉蝶便从教坊后门乘小马车离去,又进了丹阳观的后门。于观中换上道姑的衣裳,等在后土娘娘殿。

临近申时,云家大奶奶马氏拜罢诸神,游玩到此,不觉困倦。拜过后土娘娘后,就在偏殿小憩。马玉蝶和小丫鬟连使了好几个眼色,奉承着云府的几个丫鬟婆子到隔壁歇息,说交给我们便好。丫鬟婆子们以为这两个姑子有什么事想借机求大奶奶相助,保不齐还有银钱孝敬,便避开了。

马氏急问“如何”。马玉蝶也急道:“眼下实在不好办。他自己也清楚,老太太不能答应。我才多大?若说自己已攒够赎身银子,明白人都不免起疑。事到如今,唯有让他快些认识个为人大方的土财主,先将我赎出去安置。”

马氏愁道:“那便不能是我们家大爷了。”

“不能。”马玉蝶道,“连张大人也不成。王郎说,他祖母素来以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故此最恨欠人情。”

马氏点头:“我知道了。这就与上头联络、让他们派人行事。”

马玉蝶遂从她屋中退出。

云大奶奶回府后不久,有个婆子坐上马车,颠簸着往临潼张县令家送谢礼,多谢他们家给大姑娘的好参。

十三的马比马车快,抢先赶到临潼兵营。兵士们散了操练,三五成群的回营。有人议论道,今儿王铁将军不知怎么了,跟木头似的心不在焉,下午还早早走了。

王铁此时正骑着马满县城转悠。他昨儿已想了一宿,寻不出半个能借钱的朋友,不知如何是好。待会儿回去,祖母少不得又得问帕子是谁的。自己若不答,她便会猜,一样样的数下去,早晚能数着。

胡乱走到个僻静处,忽然有人喊:“哎,那位大兄弟——”

声音是从不远处上头传来的。王铁抬头一望,树枝上坐着个男人,好方的一张方脸,看打扮像个闲汉。那人道:“大兄弟,我看你满面愁容,想必有难处?是不是缺钱?”

王铁一愣:“正是。”

“哈哈~~”那方脸男人蹦了下来,“我就知道!凡爷们犯愁,七成因为缺钱。”因摇头晃脑道,“有宗大买卖,可谓替天行道,我一个人做不下来。我看你这模样必是练家子。如何?想不想搭伙?”

王铁又不傻,立时明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买卖。换做往日,他保不齐直将此人拿下押送衙门!可眼下……他是真的缺钱。

方脸男人走到他马前招招手:“这么说话不方便,你先下来、听我一言如何?不会硬逼着你做的。”

王铁犹豫片刻,认镫下马。

方脸男人低声道:“你们临潼县令张大人的夫人,知道是什么来历不?”

王铁又一愣:“什么来历?”

“先皇太后李娘娘的娘家侄女。”方脸男人道,“因娘家倒了,为了拉拢长安节度使云光,谎称自己是养女、姓云。也不看看她长得跟她老子有多像!”他呵呵两声,“那家子姓郝,贼不是东西!专门做黑透了五脏六腑的买卖。他们家的主子大抵死光了,只留下这位姑奶奶。几个奴才在扬州府放印子钱,收了好大一笔银子。早先都是用钱庄汇票。因扬州知府新官上任,查印子钱查得厉害,派了官差在钱庄盯梢。他们家不敢把钱存入钱庄,将银子分散去别处兑换成银票,亲自送来。眼下已经离临潼不远。”说着,挤挤眼。

王铁难免心中动摇。他是军人,跟张县令不熟悉,也听说过其富庶。若真是太太娘家放印子钱得来的,确实不干净。

方脸男人又道:“大兄弟你放心,咱们俩二一添作五!你若不愿意也无碍,我另找别人去。”

王铁心中又动了一下。就算自己不拿,这位大哥也会找别人搭档。

“他们小马知府实在是个人物儿,扬州府放印子钱的都绝迹了。”方脸男人道,“这是最后一笔,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最后一笔……王铁朝方脸男人看过来,已经彻底被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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