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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提议变革律法, 使大量兼并土地者缴纳田税以充盈国库。满堂肃然。这屋子里坐着皇族和商贾,碰巧没有大地主。黛玉所言非常符合二者利益。
明徽郡主道:“我和如海曾议论过王安石……”她忽又停住。
茵娘眨眨眼:“我们上课也讨论过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委。他操之过急、兼用了许多小人。”
薛蟠道:“还有呢?”
“自己地位不稳便开始大动作,又沽名不肯置死对手。”
“还没到点子上。”
“你直接说呗~~”
黛玉道:“彼朝官员执行力底下, 党争又狠厉。”
薛蟠点头:“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的新法乃夺士绅之财以予国,受益者太少、受害者没有补偿。”
茵娘奇道:“难不成还要给士绅补偿?”
“至少给他们指条路。”薛蟠微笑道,“比如太子和四皇子。虽然夺嫡失败, 可以去东瀛嘛。东瀛有那么多金矿,开采出来也了不得。占着土地又不种之人要交田税,但同时可以给他们点儿好处,比如交税满多少的送个虚衔什么的。”
茵娘不服气道:“你这个比我们的还没在点子上。”
薛蟠摆摆手指头:“依古人而言,老王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他终究不过玩了个乾坤大挪移。想要增强政府财力,要么武力抢夺、抢国内抢国外都行。咱们方才说了这么一大堆, 都指的是王安石在抢国内时细节没做到位。”他顿了顿。
茵娘催道:“另一个‘要么’!”
“要么便是改变社会生产结构。范家之类的, 大量囤积土地的目的只有一个:确保家族世代为举国最有钱的那个阶层。根据他们的百年经验,经商得的钱财因为堆积惹眼, 很容易因犯罪或是莫须有犯罪被剥夺;工业不过鄙人所为。族中子弟牢牢占据士农两个阶层,不缺钱无需犯法——他们敛财都是合法手段。跟皇族保持良好的姻亲关系, 便可不受新兴权贵欺凌强占。遂屹立不倒。”
茵娘思忖道:“大兴工业。”
“不错。”薛蟠点头, “大兴工业,让他们手中的土地不再是最值钱的东西。越是大族越趋利,事实上他们对于利益相当敏感。”范家不招惹四王八公,却与准皇后周淑妃关系密切。和尚心中一动, 闪过个什么念头却没抓住。
林黛玉摇头:“做不成。咱们吏部发个调令少说好几个月, 执行力还不见得比得上宋朝。”
……屋中霎时安静, 甚至有些尴尬。良久,徽姨长叹一声,撂下手中的纸牌。
张子非忽然说:“今朝廷暗流涌动。山头既多、人心自然不齐。散播些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小道消息出去,阿玉的法子兴许能成。”
郡主问道:“何谓‘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范家不是还娶了别的公主郡主么?庆王世子那种上下游走的人物儿,总能找出某位与之交情不浅。”张子非道,“就说天子得到密报,范家以重金资助庆王。”
茵娘道:“可昌文公主自己就与皇帝交情不浅。”
薛蟠龇牙一笑:“皇帝可以假装不相信。这是要把范家库房里的银箱子搬到自己库房里,些许演技他老人家还是有的。”
众人互视半晌,齐声大笑。
林海从宫中赶回府喝腊八粥,迎面便是一封鸽信,松江府信圆师父托薛家寄来的。四皇子因断了后路,再无心慈手软的意思。南安王爷跟倭寇有杀子之仇,下手不留活口。两支人马将东瀛杀得流血漂橹遍野尸横。今业已打下彼国两块地方,林黛玉在地图上圈了出来。
林海瞧着纳闷儿:“本官虽不懂兵法……这是怎么个意思?”
薛蟠笑嘻嘻拿起朱笔划虚线道:“很明白嘛。他们撇除了北边的北海道和南边的九州岛,把东瀛主国土一份为二、各自从半段的中部攻入,朝中间打。”
黛玉接着说:“东瀛小国林立,如此他们难以联络结盟。合拢中间这块后再攻两头,最后是南北两个大岛。”
林海击掌:“原来如此!”
薛蟠道:“听说这次行军路线乃小霍世子之建议,他爹采纳后再向四皇子提议,四皇子直接答应。或是小霍世子向四皇子提议,四皇子跟他爹商议后答应。林大人觉得今上更喜欢哪种?”
林海听了前头半句已经开始斟酌了,待听到后头……“嗯?究竟怎么回事?你哪儿听说的。”
薛蟠摊手:“他们商议时贫僧就在现场啊!大方案乃陶远威老头所定。难不成跟皇帝说实话啊。万一他觉得被四皇子牵制了、迁怒老陶咋办。四皇子和南安王爷打下东瀛可就不回来了,老陶却是要回来的。陶家满门女眷幼童、陶啸贾琏都还在金陵松江没动弹过呢。”
“嘶……”林海一想也对。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情不好说。“那就南安王爷定的吧。”
“听说这不是南安王爷几十年以来的作战习惯。他儿子年纪小,习惯还没成型。”
徽姨道:“小霍先同四小子提议。”
林海反复斟酌道:“只怕圣人更喜欢南安世子先同王爷商议。”
“然太上皇喜欢他先告诉小四。”
薛蟠在旁听着甚是可悲。如若大事能成,史书上一定得把这段闲话加进去。
那两口子争辩完,结论不知道是什么。而后林黛玉提收豪强田税,林海当即赞成。父女俩开始拟折子,腊八粥压根顾不上。
二更天,忠顺王府众人正热火朝天评议天下大事,门外忽有急报、说冯大奶奶跟前的大丫鬟求见不明师父。薛蟠一愣:“冯大奶奶是谁。”门子说是冯紫英的媳妇。薛蟠骤然想起冯紫英有个爱妾乃郝家细作,赶忙出去。
这大丫鬟一看来了个和尚,登时哭跪于地:“求师父救救我们家奶奶。”
薛蟠忙问:“怎么回事?冯大哥哥呢?”
大丫鬟道:“今儿得了报信,大爷后天抵京。”
“……他那么早启程,居然还没回来?”
“报信的说,大爷押送的人犯半途险些逃跑,大爷费了许多力气才抓回来。”
薛蟠望天:这仇都尉有两把刷子。“你们奶奶怎么回事。”
原来冯紫英媳妇前些日子忽中邪祟,请了多少和尚道士做法皆不顶事。这大丫鬟是两口子近身服侍的,想起冯紫英曾提起数次,不明和尚有来历、我是他好朋友。也早早对太太、二奶奶等人提请不明师父,挨了好一番叱骂。主子们说,不明师父如今住在忠顺王府,乃林海大人心腹幕僚,焉能因为些许小事惊扰他?非让人家王府打出来不可。冯大奶奶方才忽然快不行了。丫鬟心想,佛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保不明师父肯来呢?大奶奶若没了,自己也横竖是个死!一咬牙,偷跑到忠顺王府来碰运气。
“靠!”哪有这么巧。冯紫英后天到,他媳妇今晚要出事。薛蟠忙问“什么症状”。那丫鬟一壁说,薛蟠一壁觉得耳熟——不省人事、说胡话、浑身发热。“贫僧先去看看。”大丫鬟使劲儿磕头,掉了一地的泪。
因先回到外书房跟长辈们打招呼。徽姨看十三闲得很,便让他暗中跟着。薛蟠眼珠子转了转,拉着十三同回了自己客院。先翻了些旧佛珠出来——都是临走前跟栖霞寺老和尚们要的,装逼用得着。在里头挑串大菩提子的套在手上。又写了张纸条子封于锦囊中,对着十三耳边嘀嘀咕咕。十三接过东西在手里掂量几下,瞧了他半日,假笑两声。
及赶到冯府,冯唐并不知情。闻报不明和尚来了,急匆匆相迎。因怒责丫鬟没轻重,大冷天大半夜的、这点子事儿惊动王府。薛蟠合十道:“贫僧住的是客院,郡主世子等俱不曾惊动。人命大似天,兼贫僧与冯大哥多年交情。不论是否帮得上忙,姑且试试、总强似干等着。”
冯唐连声道谢,亲自陪着进去。
屋中本满是女眷,既有和尚过来、多半散去。一进门薛蟠便皱起眉头。空气浑浊,且有香烛纸钱味,很不利于病人呼吸。看冯大奶奶仰躺在炕上,已是面色青白气如游丝。回身打量屋中留下的几个女人,瞬间有了底:一位遍体绫罗形容姣美的,眼中没藏住焦急惊惧。观其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想必是冯紫英刚纳不久的通房丫头。
因向那求助的大丫鬟道:“喊冯大哥的屋里人,将大嫂子小心些挪去隔壁屋子。丫鬟婆子休要动手。”
冯家人不知缘由,忙将冯紫英的小老婆们悉数喊了出来。薛蟠一瞧,只有三个。年纪最大的约莫二十五六,沉稳端庄、还穿得素净。另一个十八九岁,垂着头怯生生的。方才露出惊惧的最小,果然左一眼右一眼瞧那个最大的。最大的低声命人取藤屉子春凳来,垫上褥子,将大奶奶抬到上头取大棉被裹好。她自己抬前头,另两个抬后头。几个仆妇左右护卫着。
春凳出门后不久,薛蟠命仔细搜查床铺。求助的大丫鬟与一个婆子同上前揭开褥子,齐声大叫。薛蟠知道自己赌对了,合十垂目颂念金刚经。冯唐又焦急又好奇,几步闯到近前——只见那被褥下头赫然摆着五只青面白发的纸鬼,并一个纸人;纸人上写着年庚八字。
薛蟠念完经冷笑道:“贫僧稍忙几日便险些出大事。冯将军,此恶人乃贫僧疏忽,贫僧自除之。”
冯唐看他已如看尊活菩萨,急忙下拜:“多谢师父救难。”
薛蟠高声颂念“阿弥陀佛”,单手晃动佛珠转圈儿、哗啦啦直响。又长吟道:“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乃盘腿坐在炕前念经,念完一卷阖目打坐。冯家众人屏息凝神不敢惊动。
晃佛珠便是暗号。屋檐上十三见了,撤身去僻静处拆开锦囊取出纸条。只见那上头写了个地址,让他这就去找马道婆、施法的就是她。
十三急寻至马道婆庙中。此人正披发仗剑做法,被十三踹开窗户跳进去、随手抓起窗棂拍了个狗啃泥。十三脚尖拨翻过马道婆的身子,一脚踩在她胸口。这老贼道吓得魂飞魄散,泼天泼地的哭喊求饶。
十三冷笑道:“我若饶了你,谁饶了冯大嫂子。”
马道婆忙说:“我这里灭了做法的香火自然便好。”
十三便收了腿。马道婆爬起来,顾不上整顿衣裳,先跑到案头三拜、依序灭却香火。
十三道:“被褥底下那些呢?”
马道婆道:“不相干的,烧了便好。”十三点头,问是谁的主意、谁的银子。马道婆谄笑道,“大爷既知道,何须再问?正是宋姨奶奶撺掇方姨奶奶做的。”
十三微微一笑,随手送她上路。
又折返回冯府,薛蟠依然在打坐。十三溜到后窗,做怪声喊了个英文词儿“Burn”,瞬间溜走。吓得冯家人毛骨悚然。
薛蟠缓缓睁开眼道:“邪祟已走了。”
冯唐忙问:“方才那响动?”
薛蟠点头:“便是其离去之声。取火盆来,将纸人和纸鬼烧干净便好。”冯唐忙深施一礼致谢。
这屋中本有火盆,大丫鬟小心翼翼取了那几张纸物,拨旺了炭火,狠狠丢进去。火苗瞬间吞灭薄纸。
“阿弥陀佛。”薛蟠起身道,“后头只小心调养。起先只能喝些糖水、淡盐水和米汤,切记千万不可服用大补药物,只缓缓吃好消化的米粥、蔬菜粥等。”丫鬟婆子等一壁答应一壁咚咚咚的磕头。
薛蟠乃索要文房四宝,提笔悬空、点墨不留。将笺子对折两下、取下手腕上的旧佛珠盘压住。冯唐就在他身后,眼睛都直了。这和尚微微一笑:“待冯大哥回来请他观看。这屋子先清净三天休要住人,待残余阴气悉数散干尽便没事了。”
冯唐不知他有什么神通,也不敢问。乃躬身亲自送他出大门,忍不住问道:“那歹人?”
“便是马道婆。”薛蟠道,“贫僧业已处置。”悠然拜别。
里头冯家自然依他所言、将冯大奶奶的主屋暂时空置。因和尚说有阴气,众人也不敢久呆、竟没收拾桌案。墨汁子依然留在砚台里。十三翻开佛珠下的笺子,写上“此乃宋氏撺掇方氏所为”几个字,吹干墨迹重新折好,并重新盘压好佛珠。
两天后冯紫英回来,冯唐再一次直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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