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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终于找到您了,我的好人儿啊。”
缇克曼努抬起头,一个穿着白色绸袍的男子气喘吁吁地在不远处停下,他胖得过分,脸上却十分光滑,看不见半点褶皱,像是一个发酵了的面粉团,他的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每每喘气,他胸前的乳肉便摇动两下,看起来有些滑稽……一种讨人喜欢的滑稽。
“塔木卡?”缇克曼努挑高了眉毛,她可不记得卸任前自己有将他调回来过,“如果王室没有下令,你现在应该在基什,与那些塞姆行脚商们讨论怎么把当地的农作物价格压下来。”而不是在乌鲁克附近用自己的帽子当作丝帕擦汗。
“我也希望如此,谁不想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啜饮美酒呢?”塔木卡将湿透了的帽子交给旁边的仆从,“还不是因为担心您呐……不过,您看起来可比我想象中体面多了。”
“你以为我怎么了?”
“我以为,若您不是沦为了金色的笼中鸟……”塔木卡意有所指,“就是被绑在火刑架上焚烧,几日几夜,片刻不得停歇。”
消息居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太浪费柴火了,如果是我的话,就直接挖一个深坑,把人扔进去活埋。”
“光是听您这么说,我就头晕目眩了。”塔木卡开始用袖口擦汗,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像是在擦眼泪一样,“唉,我就是听不得这么骇人的话。”
塔木卡也曾是她的鸟儿,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他在其他方面的才能:经商与社交。
他的声音远称不上美妙,但总能听得人极其舒心,当他望着一个人,柔声细语地说出一些话,对方便会觉得他在吐露心声,他看上去就像是你的好友、知己、至亲,他的谎言就像黄鹂鸟的歌声一样动听。
待他长大之后,必定会成为一个危险人物——不过缇克曼努并不介意这点,她扶持他成为了乌鲁克商队的领袖,这几年塔木卡一直在外周游列国,熟知每一个国家的面貌,熟知他们的语言习俗,他们的行省税归属,以及农作物的品种、播种时间和收成,还有贵族之间那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小秘密。
“您真的没事?”塔木
卡再次打量她,“您的脸色看上去可不太好。”
“如果我真死过一次,你现在看到的我可能比以往你所见到的任何一次都健康。”
“那就好。据我所知,我们的好邻居最近可不大太平,乌/尔王花了不少心思想知道您的消息,安插的线人不少都漏了马脚。”塔木卡抱怨道,“照理说,我该揪一揪那些家伙的小辫子了,可还有什么事比您的安危更重要呢,现在我只觉得那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令人生厌。”
缇克曼努挑高了眉毛:“看来你没有表现出得那么惊讶。”
“谁能说自己心里没有一点预感呢?即使没有那道政令。”塔木卡意有所指,“这一天总会来临的,区别只是您的下场如何……西杜丽也知道,但她不敢多想,而我是一个商人,商人们都是很务实的,要说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大概是您竟然离开得那么容易。”
“你觉得卢伽尔会囚禁我?”
“一半一半吧,让您落到别人手里显然是一件不明智的事。”塔木卡笑了笑,“但以王的骄傲,自然不会允许自己靠这样的手段留下您——噢,年轻君主的自尊心,多么神秘的存在啊——哪怕您说了要走,他也不会出口挽留的,指不定现在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使没了您,自己也能过得好好的呢。”
他的话听起来就像他住在吉尔伽美什的脑子里。
缇克曼努没有回答,其实塔木卡的猜测和她对上了六七分,吉尔伽美什的下一步总是令人捉摸不透,但他所做出的事情还是很好理解的。
但他没猜到的是,吉尔伽美什起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并非悲哀,也并非愤怒,纯粹是没能对事情的发展做出及时反馈。
在吉尔伽美什的认知中,她作为卢伽尔之手而存在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羊身上会长毛,大麦的种子埋进地里最后会长出大麦一样,这些真理同他的才能一起伴随着他出生,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感到荒谬。
但当她扭头向大殿外走时,吉尔伽美什会逐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离开他,他这辈子对自己宰相的最高要求就是要
从她给予他的比他父亲更多,而现实也满足了他——缇克曼努从来没有对卢伽尔班达说过“去找其他人来当你的卢伽尔之手吧”,而吉尔伽美什得到了,尽管这种额外的馈赠恐怕只会给他带去更多恼怒和彷徨,甚至是……
缇克曼努不是很能把这个词和吉尔伽美什联系起来,但她脑海中确实浮现出了“委屈”两个字。
或许是年幼时期过早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智慧和成熟,长大后的吉尔伽美什反而比小时候更孩子气,也更任性,像是在弥补童年过分早熟带来的缺憾,也可能是随着肉/体成长后不断膨胀的自信终于和那些与生俱来的才能发生了奇妙的连锁反应。
但客观上,他又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了,他展露出的孩子气也带着成年男性才有的残忍和侵略感。
吉尔伽美什习惯于“得到”或“征服”什么,像是孩子对待喜欢的玩具,有时缇克曼努会为因为他某些不够成熟的地方萌生出一丝母性,有时又会因为那种强烈的男性凝视生出一股攻击欲。
这种古怪的割裂感经常让她感到不适——诚然,卸下职务是一个有点意气用事的决定,但她和那孩子的关系确实需要厘清一下了。
“一半一半。”缇克曼努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所以另一半是什么?”
“另一半是您走出了王宫,最后面对着堵在城门口的百姓们的恳求左右为难。”塔木卡说,“有的人可以看着自己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而无所畏惧,却承受不住子民们的一滴眼泪,怜弱使强者更伟大,但也令强者更脆弱……若我们的王愿意聪明一点,就该让子民们代替自己将您留下,可惜王的尊严不允许他耍这样的小手段。当您离开的消息流传在各国的贵族之间,乌鲁克的百姓们却一无所知时,我便有所猜测,您离开那天恐怕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缇克曼努纠正道:“你刚才明明说的是我会被软禁,或者被施以火刑。”
他朝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玩笑罢了,有些鸟儿停留在一棵树上,并不代表它的翅膀已经无力飞行,只是因为它在那里筑了家。”
她叹了口气
:“如果之后你因为擅自回国被判死刑,我用这句话作为墓志铭的。”
“我为什么要回国?”
那看来我来晚了,你早已长眠于地底,我眼前所见不过是你的亡魂……
缇克曼努很想这么说,但又觉得这样假装不明白很矫揉造作,塔木卡聪慧、心思缜密,同时也足够大胆,只是比起一般的聪明人,他更擅长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瓜。
“是啊,你远在天边,什么也不知道。”缇克曼努说,“何况你是一个投机主义者,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像你们这样出身平民的人,在我卸任后也只会被搅入更混乱的政治漩涡中,此刻当然是离库拉巴越远越好。”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怀疑您的智慧。”他笑嘻嘻地说道,“大商人塔木卡正在北方和尼普尔的酒贩们讨论要购买多少桶秋日果酿呢,但不妨碍他的马车刚好停在这附近。”
“他的马车会向北行驶吗?”
“如果那是您希望的。”塔木卡说,“不过恕我直言,若您只是想领略与乌鲁克不同的富饶,不妨笔直地往西边走,基什人恐怕在梦中都在生啖您的血肉。”
“我要去芬巴巴镇守的地界。”
“杉树林?听起来可不比基什好到哪儿去。”塔木卡耸了耸肩,“芬巴巴是自然的守护者,却是人类的噩梦。”
“最近,埃安那有不一般的异动。”缇克曼努不是很擅长和别人解释的自己的目的,很多想法在她脑海中跳跃,她试图抓住它们然后拼凑在一起,“在我卸任的前几天,有鸟儿窥见夏哈特独自一人朝那个方向前进……以她的美貌,孤身一人离开埃安那必会遭到劫匪的掳掠,她多半是带着伊什塔尔的赐福离开的。”
伊什塔尔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没有比把她当作蠢货更蠢的想法了。
夏哈特是伊什塔尔最宠爱的神妓,也是主持奠酒礼的主祭司,当女神想回馈信徒的倾慕之心,又不打算轻易委身时,神妓就会代替神明与信徒交/媾,夏哈特为伊什塔尔“联系”着长老会议中过半数的成员,伊什塔尔不会随意放她离开。
“芬巴巴是森林的化身,习性
自然也和兽类一样,它虽然拥有欲望,但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发作,如果夏哈特要献身的对象是芬巴巴,那她至少早了两个月,而且伊什塔尔是畜牧的女神,和芬巴巴的神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我不认为他们能……”
缇克曼努的声音在塔木卡古怪的目光下愈来愈轻,最后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半晌,她有些头皮发麻地开口:“怎么了?”
“只怕我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到您呐。”塔木卡做作地叹息一声,仿佛很伤心的样子,“当我询问马车接下来往哪儿开时,本以为回答我的会是‘缇克曼努’,然而开口的是‘卢伽尔之手’。”
缇克曼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适时地给她找了一个台阶:“看来您还不太适应普通人的生活。”
“我……”缇克曼努迟疑片刻,“我不知道,所以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
卢伽尔班达在为她取名后,紧接着就赐予了她属于卢伽尔之手的圆筒印章,缇克曼努这个名字本就是与她的责任一同诞生的,她很难将它单独剥离出来。
“忙碌于生存,以及在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不会死。”
“是啊,因此也少了几分趣味,有些快乐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能酝酿出甜蜜。”塔木卡幽幽道,“不过若您坚持,那辆马车当然也能路径一下芬巴巴的森林,塔木卡虽然远在天边,但他的驮马还是能为您效劳的。”
缇克曼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去杉树林。”
“如您所愿。”
在坐进马车之前,缇克曼努扭头看向塔木卡:“你不来吗?”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喜欢坐在车里,可惜这两匹驮马都老了,只适合载一位高贵的小姐,而不是一个急需赶回北方的胖子。”
她凝视他的双眼:“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回来的?”
“为了一个答案。”塔木卡说,“某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令我夜夜难眠呐,若都不能睡上一个好觉,人生该有多无趣啊。”
“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当然。”他面露微笑,“与我想象中分毫不差,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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