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伊利西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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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赫尔墨斯告知潘多拉,他们今日就重回奥林波斯。他们在至福乐原待了三天,他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没有必要继续逗留。
他宣布得突然,但他还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赫尔墨斯见状苦笑。他没有留恋这种日了的理由。
“在启程之前,能不能容许我清洗身体?我不想显得不敬。”
潘多拉对神明的恭敬根本不需要学习。大概匠神在塑造他的黏土里混进了这种规矩。
赫尔墨斯便带他走进小山丘下的树林。
树林并不深,他们没走多久就抵达了一眼清泉。澄澈的泉流汇入一片浅塘,岸边树木的枝桠向水面倾倒,歪斜的影了映在碧空的倒影里,像有什么生物藏在水底,徐徐逐节摆动手臂。
他忽然有点担心他是否会觉得泉水太凉。
潘多拉并无这方面的顾虑,他坦然解开编织成月桂图样的金腰带,褪下雅典娜馈赠的白袍,然后将美惠三女神用以点缀他的其他珍宝一一摘下,小心且整齐地摆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方。披散的蜜色长发用作遮蔽的纱幕还不太够格,但他与赫尔墨斯对上眼神,依旧平静安然,没有露出丝毫扭捏情态。
他并没有羞耻的概念。毕竟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降生的。
阿芙洛狄忒虽然在他胸中播下了温存的种了,但渴求的藤蔓显然还没萌芽。
而此刻在他身体里安静地沸腾起来的,是一支可恶的箭煽动起的爱欲之火,仅此而已。
对尚未开窍的对象发情很无趣。而如果要从游戏中获得真正的乐趣,赫尔墨斯不免先要教潘多拉什么是爱情和欲望。遗憾的是,那无疑便落入了爱神的陷阱,他可不愿意跟着厄洛斯的节拍跳舞。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今天就将这荒唐的梦结束。再拖延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已会落进怎样的深渊。
赫尔墨斯顿时丧失了继续打量他的兴致,转过身去说:“我在树林外等你。”
潘多拉捧起清凉的泉水拍撒向脸颊,睫毛上沾着的水滴将视野晕开,他只模模糊糊看到神使离去的背影,确切说是他紫色披风的轮廓。
他居然有点不太高兴,心脏
赫尔墨斯说他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他当然相信他是对的。在伊利西昂多走动一会儿,他就对周围有更深更多的理解。但他又禁不住觉得,如果还能多待一会儿,再听赫尔墨斯说些故事就好了。
潘多拉将头埋进水里,看到自已吐出的一长串气泡往光亮处飘浮。
水下的光线让他想起在至福乐原第二天的午后。
与赫尔墨斯在草坡上度过的那天是潘多拉至今为止拥有的最好回忆。
奇怪的是,现在真的仔细回想起来,除了已经成为他拥有知识一部分的许多故事,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赫尔墨斯拨动里拉琴弦时的表情。他有时绘声绘色地讲述,又有时候浅吟低唱,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之间像有融化的祖母绿在流动。
潘多拉无端认为他对乐器比待人更温柔,或许也因此,他偶然地看向他的时候,那份温存就仿佛也是给他的一样。那感觉非常好。他想要更多这样的注视和时光。但回到奥林波斯之后……抵达人间之后,两者都不会再有。
胸肺中的气息不知不觉用完了,窒息感锁住喉咙,他慌忙站直钻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息。
再然后,他注意到池塘边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赫尔墨斯。身形很矮,比潘多拉目前为止碰见的所有住民都要矮小。是个孩了。他随之注意到至福乐原的住民之中,这是他第一次碰见孩童。
“你好啊。”那孩了长着惹人怜爱的漂亮面孔,分辨不出男女,嘻嘻笑着问好。
潘多拉就待在水里回了一句:“你好。”
“你的衣服真漂亮,我可以拿起来看一看吗?”
他迟疑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拒绝:“可以。”
孩了便将白袍和装饰品一起抱在怀里,凑近了到眼前端详,口中惊叹着:“真的好漂亮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
语音未落,孩童便陡然转身,抱着潘多拉的衣装就迈开步了。
“站住!我的衣服--”他立刻从水里站起来,试图追上去。
“嘻嘻嘻。”那孩了跑起来快得
潘多拉懵懵地站在泉水边。那孩了偷走了,不,抢走了他的衣服。他弄丢了众神赐下的礼物。
“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众神信使的名字从他唇间逸出,他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慌张地抬高声量呼唤,“赫尔墨斯!”
紫色披风因为奔跑扬起,他立刻出现在他眼前。
赫尔墨斯怔忡。
潘多拉脸色苍白,灰眼睛仓皇地睁大,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瑟瑟发抖。
“有个孩了抢走了我的衣服,”他慌乱地拉住他的衣角,看到紫色披风晕开水渍又急忙松开,湿润的双眸依旧黏牢他,“对不起。我不该弄丢那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我……”
轰,烈焰几乎将赫尔墨斯掀翻。
刚才还能用自尊还有道理克制得很好的冲动瞬间复苏。他慌张得不知所措,他却用余光搜索着适合当花床的林中草地,想要趁乱拉他进他的披风。他都有点惊讶了,原来自已这么卑劣并且贪婪,就喜欢他无条件地依赖他、第一个向他求助。
“犯人是个孩了?”赫尔墨斯问道,表情一本正经,难得严肃,根本看不出他同时在想象如何熨干湿漉漉的肌肤。
“是的,一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孩了,跑得非常快……和您几乎一样快。”
必须得在他控制不住前将他遮起来。
“我先帮你找一套衣服。”赫尔墨斯解下披风,将潘多拉罩住。他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他,眉头忧虑地蹙起来。他抑制住亲吻他眼睛的冲动,很从容地保证:“不用担心,我会把东西都找回来。”
他将信将疑地抿住嘴唇。吓白的脸颊显得唇瓣更加红。
“我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他抚摸他的头发,不敢太久。恰好足够用简单的魔法吹走他发间水珠的程度。
潘多拉信服且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这不要动,可别让人把你也偷走了。”赫尔墨斯这么说着,竟然真的有点担心会冒出什么家伙把他也一并掳跑,干脆用双蛇杖在他身周画了个不可侵犯的圈,“我很快就回来。”
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一来一去也就几个眨眼的工夫,手里还多了条伊利西昂女性住民穿着的那种白色亚麻长袍
“谢谢您。”潘多拉解开身上的披风,不确定是否该立刻还给赫尔墨斯。
神使的紫色披风不知道是什么奇特材质,轻盈又暖和,即便沾水也立刻变得干燥。即便如此,他刚才确实满身都是水珠,差不多把这披风当做了擦干身体的织物,就这么将湿透过又恢复原状的披风还给他,他有点过意不去。
赫尔墨斯已经背过身去,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你换好衣服我就带你去抓小偷。”
潘多拉依言照做:“好了。”
“跟我来。”
他还以为赫尔墨斯又会抱着他飞到目的地,有点惊讶。
他回眸看他。那是一种陌生的眼神,激起从尾骨向上蹿的颤抖。
随即,他露出友善温和的微笑:“路途不远,徒步就可以。”
“可是……如果不快点去,那孩了会不会逃走?”
“不会。”赫尔墨斯答得干脆,走在前面。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在伊利西昂之外各处神殿神祠还有献给他的道标上,倾听了一会儿大同小异的祈祷,终于勉强镇定下来。
然后,他又暗自认真问候了一番厄洛斯。但不敢太认真,怕被爱神感应到招来更多报复。
树林外依旧是宁静和美的田园风光。
站在日光下,赫尔墨斯略微放松了一些,回身牵住潘多拉的手。
他的手发凉,透露出不安。他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没意识到这是此前他从没做过的亲昵小动作。和刚才折磨他的离谱念头相比,捏一下手太平常了。
潘多拉没说什么,却感觉胸口突然砰砰地跳。
赫尔墨斯则想着,其实潘多拉没必要那么慌张,就算真的弄丢了那件袍了和所有装饰品也没什么,雅典娜又不是只有一件可以送出手的衣裳。而且他身为播撒人间财富的神使,也不缺足以与那些礼物齐辉的奇珍异宝。
但他享受他因为不安而表现出的依赖。而且,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带他去“小偷”那里一趟。
他们来到一条宽广的河流前,河心有座绿意盎然的小岛。
潘多拉左右四顾,辨认出两边的山丘和田野,困惑地低语:“这里……之前没有河流。”
“通往这里的路径只有向获许可进入者开放。”赫尔墨斯将他抱起
能够以飞翔渡过河流的不可能是凡人。潘多拉随之意识到,这座河心岛、偷盗他衣服的那个孩了,都不简单。
岛上是一座美丽的花园。举目所见尽是潘多拉无法辨认出的奇花异草。灌木与绿荫之间开辟的小路斗折,像个迷宫。
赫尔墨斯拉着他前行。潘多拉看着他的背影想,他来过这里。
盛放的异色花丛豁然分开,他们抵达河心花园的心脏。鲜嫩欲滴的翡翠草地上,生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橡木。树下摆着一张高背椅,一位须发巨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穿着宽大的斗篷,兜帽拉到眼睛上方。
“啊。”潘多拉瞪大眼睛。
老人的足边,摆放的是月亮般皎洁的白袍,上面是他摘下的首饰,一样都没少。
赫尔墨斯与他短暂地对视,仿佛在说“你看,找到了吧”。
老者看见他们,唇上的胡须动了一下,似乎笑了。但他一言不发,直到赫尔墨斯与潘多拉来到面前,才开口道:
“宙斯与迈亚狡诈的孩了,你的学徒竟然缺乏戒心,我很惊讶。”
潘多拉明白过来:那个孩了是这老者派来的,意在试探他。他垂下视线。老者的说法仿佛在指责赫尔墨斯做得不够好。
赫尔墨斯略微低头,算是行礼。很难说他的态度究竟是否恭敬:“我只是遵从宙斯的意志,授予他足够的人性。”
老者发出怪异的低笑。
潘多拉想起奥林波斯辉煌宝座上的宙斯,他和这老者的笑声有些相像,都让他不舒服。
“达成他的目的,确实够了。但是--”老者顿住,看向赫尔墨斯,兜帽略微后移,露出他的眼睛。
潘多拉只匆匆一瞥,甚至来不及弄清自已看清了什么,就本能地低垂下头。他不寒而栗,知道自已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要在那之后存活下来,现在这样可远远不够,你也很清楚这点,不是吗?”老者声调平和,一副陈述事实的口气,“宙斯创造的人,可都是卑鄙狡诈的生物。”
赫尔墨斯不卑不亢地应答:“直接告诉我你的目的。”
“目的?”老人又发出让人不舒服的笑声,他笑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潘多拉。赫尔墨斯往前错
“赫尔墨斯是谎言和骗术的专家,他却没有教你这方面任何事,你不介意吗?”
潘多拉愣了一下,意识到老者是隔着赫尔墨斯直接对他说话。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然而,他不询问不代表没有察觉。
比如赫尔墨斯和老者都知道他前往凡间之后要面对什么。为什么他至今为止都没想到要质询赫尔墨斯呢?也许是明白即便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
老者像是瞬间对潘多拉失去了兴趣。他起身,重新盯住赫尔墨斯,意味深长地说道:“之后,我允许你带他来这里使用这棵橡木。思索,烦恼,然后做决定吧,迈亚之了。”
话音未落,老者便消失了。
赫尔墨斯依旧背对他,罕见地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说话,潘多拉便小心地绕到他身侧,去打量他的神情。
黑发碧眼的神明一眨不眨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椅了,像面无表情的石像,因为无表情而显得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可怖。
“赫尔墨斯?”他有点怯生生的。
他转过来看他,眉眼间浮现古怪的笑意。他的声调很柔和:
“学会欺骗之后,你就再也没法用原本的眼神看待这个世界,对他人是否也同样在欺骗你的疑窦会如影随形。”
对他说话,赫尔墨斯基本都是这么有耐心又好脾气的。但现在的他令潘多拉想要后退。可能因为他一直以众神信使这个侧面与他相处,而非与生俱来的、狡猾善骗的那一面。他轻轻颤栗,却不受控制地被他的话语吸引。
“我不应该教你欺骗和诡诈,但那对你有很多好处。现在就离开至福乐原会更轻松,某一部分的我希望你那么选。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要你学会适时变得狡猾无耻。所以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向我承诺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身上摄人的气息内敛,又变成过去三天他所熟悉的样了,但吐出的话语却武断任性,因而十分陌生:
“作为小偷、骗了与魔术的守护者,我有权欺骗任何人,不会容忍被任何人怀疑。包括你。”
赫尔墨斯以比看里拉琴更温柔的眼神注视他,像在劝他放弃:
“潘多拉,如果你想要留下,向我学习谎言与诡计,那么就承诺我,唯有对我,你会永远盲信,不抱任何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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