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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名的酒楼饭馆犹如雨后竹林,闹市之上开得又多又密。每一家都挑着引人注目的幌子。

韩墨初选了一家门脸最高的,进门便要了一桌四凉八热的席面。

对于用饭这件事,韩墨初这个主子对这位小厮百里一向是大方的有些过分。

往往一桌菜,韩墨初吃不到十口,剩下的便都犹如黄河入海一般倒进了小厮百里的肚子。

在外人看来,韩墨初是个顶顶好的主子。

殊不知这位百里小哥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不会说话。

这一餐下来,小厮百里撑得肚里冒泡,抹一把亮晶晶的油嘴,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将这一条街的馆子都吃过一遍。

酒足饭饱后,韩墨初又将一张画着地形坐落的纸条递给了小厮百里。

小马车摇摇晃晃逛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停在了一间大宅门前。

那大宅门庭极高,将阶梯下的人显得有些渺小。

门楣顶上椽着四根雕工精美的门当,合掩的朱漆大门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七四十九颗门钉,门庭两侧前立着两只硕大无比的汉白玉麒麟。

高悬于门头之上的匾额上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忠勤宰辅。

辅谐音为府,一语双关。

小厮百里不识字,只能举着纸条上画的门脸反复比对了半天,觉得对,又觉得不对。

因为那宅子实在是太大了,汴京繁华,他这一路驾车看了不少气派的青砖豪宅,可都赶不上这个的十之一二。

他这位主子虽说出手阔绰,衣着体面,但大约也没富贵到能与京城中这样的人家攀亲的地步。

拿不准主意的百里只好转身去问车上的韩墨初:“公子,是这儿么?”

韩墨初掀开车旁的视窗看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说罢,便掀起车帘从那辆灰顶小马车内走了下来。

立在这座气势逼人的大宅门前,韩墨初恍如隔世。

一转眼,便是十六年了。

那年,这里还仅仅是个小小的侍郎府邸。

十数年的扩容修缮之下,这里早就没了往昔的寒酸破落,变得亭台巍峨,峥嵘轩峻。

门楣上的匾

额也是御笔亲题,只看这一点,便可得知此宅中所居之人,皆是倍沐皇恩。

立在这座巨大的府门之下,韩墨初的耳边便又响起了一阵战马嘶鸣的杀伐声,流民乱蹿的踩踏声,还有女人的尖叫,孩提的痛哭,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漫天乱舞的刀兵,还有那件随风而荡的大红色披风。

这些年来,这个场景韩墨初在梦境中重复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能让他汗毛倒竖,冷汗岑岑。

“公子,您确定您找的是这儿?”小厮百里总是会在韩墨初陷入沉思时及时唤醒他。

“是。”韩墨初淡淡的应了一声,从容的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块通体雪白的羊脂玉牌递给小厮百里:“你去扣门,若有人应门,你便将此物交与他看。”。

小厮百里依言去厅前扣门,扣了半晌,才有一个应门小厮从一侧的小角门里探出脑袋来极不耐烦的问道:“什么事儿啊?”

百里拖着那玉佩小心翼翼的走到那小厮跟前,将玉牌递了上去。

那小厮拎起玉牌看了一眼,只见那玉牌双面雕花,一面刻着童子抱锦鲤,一面刻着字,刻字的那面正中是个俊秀的韩字。韩字旁边另外刻着:永平十八年,三月初三,亥时三刻这三列小字。玉牌底下的流苏微微发朽,一看便是二十年前的旧物,不值什么银两。

见惯了金银珠宝的应门小厮翻着白眼将那玉牌扔回到了百里手里,硬邦邦的甩了两句话:“我说乡巴佬,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这么个破牌子就想敲相府的大门?赶紧滚!”

说完,便将脑袋缩了回去,紧接着又啪的一声将角门合上了。

小厮百里碰了一鼻子灰,攥着那玉牌重新回到自家公子身边:“公子啊,您看八成是找错地方了,人家不认识咱们,要不咱们去别处再问问?”

韩墨初伸手从小厮百里手中拿回玉牌,将玉牌重新收回原处,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扬起嘴角道:“不必,去城门处。”

小厮百里又一次坐在了车橼上,架着灰篷小马车拉着韩墨初原路返回,最终停在了城门闹市之中最繁华的所在。

小厮百里

将马车停稳,掀起车帘问道:“公子,到了,您可要下来走走?”

韩墨初起身从小马车里钻了出来,略整衣冠后便径直朝不远处那皇榜高悬的所在走去。

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韩墨初将那幅高悬于城强之上的黄绢一把扯了下来,双手拖于胸前。

那张榜文悬了一月有余,早已和街景融为一体了。

城中人早过了最初的新鲜感,连茶余饭后也不再将此事作为谈资。

然而就在今时今日,终于有一人揭了那张榜文,路人的目光瞬间便聚集在了韩墨初的身上。

只见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双手拖着皇绢站着,一身淡青色的广袖长袍,衣袂翩然。纵使此人身处闹市,仍能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之感。

人群引来了守城的官兵,领头的便是先前盘问车驾的老杜。

穿过拥挤的人群,老杜带着几个官兵将韩墨初围在正中,小兵们负责驱散人群,老杜则负责问话。

“这位公子,你可知你所揭的是何物啊?”

老杜抱着肩膀,斜睨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韩墨初。虽说没了初见时的惊艳,韩墨初的气度依旧教人不敢轻易造次。

“知道。”

“那你可知擅揭皇榜乃是重罪?”

“知道。”

“那你又为何揭榜?便不怕牢狱之灾么?”老杜叉腰挺身,试图以自身的军武威势将韩墨初压倒。

韩墨初看着老杜目光一凜,温声笑道:“自然是自诩才高,能为陛下分忧了。”

老杜被那一眼看得心头一紧,那股莫名的寒意又在胸口激荡开来:“那既然...既然如此便随某往京兆尹府走一趟罢。”

韩墨初欣然接受,跟着老杜的脚步,连带着小厮百里与那驾灰顶小马车都一朝被拉到了京兆尹府门前。

韩墨初怀着抱着皇榜走在前头,四周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军汉,小厮百里实在没了什么能对话之人,只好牵着马车自言自语:“什么事嘛,寻亲不成也不至于寻死啊?这家不是再找下家啊?这回好,见官了罢。”

小厮百里絮絮叨叨了一路,到了京兆尹府门前也没消停,

最后干脆被两个军汉捆了嘴架到了班房里关了起来。

韩墨初则被老杜一路领着,穿过几路曲廊,来至府衙的花厅之上。

韩墨初不是人犯,而是作为揭榜人,按照大周国制是要以礼相待的。

韩墨初坐在花厅的小桌前,落座便有内宅小厮端了茶盏上桌,里里外外都十分客气周到。茶香幽微入鼻,若不是韩墨初此时双手捧着皇榜,当真想尝尝这茶盏中的茶汤是个什么滋味。

约莫一柱香后,内室之中远远的传来一阵脚步声,韩墨初闻声便起身敬候,不多时屏风后果然转出一位身着绛紫纱袍,腰系玉带,足蹬皂靴的中年男子。

看衣着打扮,该是京兆府尹。

韩墨初手托皇榜,朝那人深施一礼:“草民韩墨初,见过府尹大人。”

“韩墨初?”府尹听了这名字,瞬间眼前一亮,走到韩墨初跟前足足转了三圈:“原来您便是易鶨先生的高足啊?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有神仙之姿。”

原来这位府尹大人姓姜名篱,未出仕之时便痴迷于易鶨先生之才,不惜花大价钱买了一张易鶨先生的画像,数十年间几乎日日瞻仰。同时所有关易鶨先生的事他都着意留心,因此虽身在汴京也知道韩墨初这个得蒙易鶨先生言传身教,盛名远播的逸安公子了。

“大人谬赞。”韩墨初颔首回礼。

“韩公子这话太谦虚了。”那姜篱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了韩墨初的手腕,亲厚的犹如至亲兄弟一般:“易先生如何?近来身体可好?公子不知,本官我从十一岁时起便日日膜拜先生画像,而今也不能亲眼得见,实是遗憾啊。”

府尹大人这一副多少有点没出息的架势看呆了老杜,作为一个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和饷钱的军汉,很难理解文人之间这股子惺惺相惜的亲密感。

“先生精神矍铄,身体康泰,请大人安心。”韩墨初轻声答道。

韩墨初的回答终于让姜篱察觉不妥,松了韩墨初的手腕连退三步,又端起了官老爷该有的架子:“杜峰,你退下领赏去罢。本官和韩公子还有话说。”

老杜喜滋滋的应了一声是,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老杜走了,花厅里只剩了韩墨初与姜篱二人。姜篱将韩墨初双手拖着的皇榜接了下来,安置在花厅的小桌上,抢压着内心的激动,开口询道:“听闻您与先生一直都在百茗山隐居,怎会来京中揭榜?”

韩墨初的双手解放了,解放了双手的韩墨初也有机会品了一口手边的香茶,半温的茶汤茶香久聚不散,是难得的明前龙井。

“在下自幼出身孤寒,得蒙先生教养长大。数月前先生将在下的生身之地告知,要在下入京寻亲,不想寻亲未果,盘缠又将耗尽。恰好瞧见京中皇榜高悬,故而揭榜,想入宫奔个前程。”韩墨初的回答简直滴水不漏,八分真,二分假,将他入京的目的表现得单纯至极。

“原来如此啊!”陪坐在一旁的姜篱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贤弟此番是着实辛苦了,世事无常嘛。”

短短一刻钟,姜篱已经将对韩墨初的称呼改了,从韩公子彻底变成了亲厚无比的世兄弟。

“是啊,原本先生是想我能借亲眷之力出人头地,不想如今要借大人之力了。”韩墨初温声笑言。

“贤弟何出此言?凭借贤弟之才,怎消我多出力气?您既然揭了皇榜,那入宫之事自是我这京兆府尹之责,您只管安心便是。”

韩墨初这边厢在花厅用罢茶水,不多时便被请入内室饮宴接风。

独独剩下一个被捆了嘴的小厮百里,绝望的蜷缩在班房的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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