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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战王府,内院深宅的一间正室里。

苏澈板着一张世外高人的脸,神情肃然的与韩墨初切脉。

韩墨初翻着手腕搭在脉枕上,脸色灰白,太阳穴上还有一团淤青。明眼人一看便知,韩墨初病得不轻。

顾修则背着身子,端端正正的坐着,一言不发的看向窗外。

“说说吧,伤了多久了?”苏澈切罢了脉息,如同父母官问案似的撑着半个脑袋问韩墨初。

“什么伤了多久了?”韩墨初皱眉不解。

“我问你耳朵,伤了多久了?”

“苏先生,我师父伤的是头。”顾修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看了眼韩墨初太阳穴上的淤青。

原来,大约两个多时辰前。

顾修与韩墨初从前朝归来,又按着手中的名单去寻一名名叫许福的阵亡将士。

许福是家中的顶梁柱,家中老母目盲多病,还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也只有八岁。

因此顾修此次前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些小儿喜欢的蜜饯点心,包好后与那些银两一齐送了过去。

许福家的妻子接了丈夫的骨灰禁不住的热泪盈眶,又怕屋内的婆母听见只能咬着胳膊堵着嘴巴,压抑的抽泣着。

许家四岁大的小儿子还不懂事,也不知道母亲在哭什么,见到蜜饯伸手便要去抓,被许氏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馋死你了!不许吃!”

四岁的孩子摔了一嘴的土,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顾修见状不忍弯身想将那孩子扶起,刚伸了手许氏便膝行到了顾修身边,伸手将痛哭的儿子拽到了怀里,一边抹着孩子脸上的眼泪,一边朝顾修磕头:“多谢战王殿下,多谢战王殿□□恤孤寡,多谢战王殿下。”

屋外的动静,引出了屋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头发枯黄如草,散乱的扎着两根小辫子,看着顾修与韩墨初两个人,怯生生的站在母亲背后:“娘亲,奶奶让我问问,弟弟怎么了?”

“没事。”许氏抹了把眼泪,拉着小女儿跪下:“妮子,给战王殿下磕头,多谢战王殿下。”

小姑娘懵懂的双膝跪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朝顾修磕头

:“多谢战...唔...多谢...”

“许夫人,您不必如此。今后若有何事尽管遣人去京郊大营传话,本王会代替您家夫君,照看好您一家人的。”顾修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脸,但因为有两个孩子在场,语气却尽可能的放得很轻柔。

“是...妇人深谢殿下大恩。”许氏泪流满面的与顾修磕头。

丈夫走了,可她还要活着,她还有婆母和三个孩子。好在还有顾修送来的那些银两,足够她支撑起这个家。

所以她感激顾修,让她们一家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顾修与韩墨初因为要再赶去本村中的另外一户人家,因此便没有多留,两个人牵着马往村中走,忽而身边闪出几个孩童,为首的孩童赤着脚,手里拿着一柄弹弓一枚石子好巧不巧的直接射在了走在外侧的韩墨初的太阳穴上:“坏人!你们一来我娘就哭了!你们两个大坏人!我爹爹不在!你们就欺负我娘是吧!我打死你们!”

顾修皱眉挺身立在韩墨初身前,方才的小院里许氏冲了出来,扯过拿弹弓的小男孩儿狠狠的抽着屁股:“天杀的小兔崽子,那是恩人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打死!我打死!快!去给战王殿下认错!”

小男孩儿捂着屁股抽泣着,跪在顾修身前眼泪鼻涕混成了一团:“战王...殿下...呜呜呜...我错了。”

顾修朝那妇人摇头示意不必介怀,回身去扶一旁的韩墨初。

“师父你可有事?”

“无事。”韩墨初揉了揉被击中的太阳穴,才往前迈了一步,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都朝前倾软了身子。

顾修见状,也不管周遭是否有人在场,一把将韩墨初横抱起来,安置在了五十金的马背上,一路上护着韩墨初回了战王府。

请来了韩墨初无比信任的这位苏神医。

“我是医者还是殿下是医者?”苏澈也不多话,结结实实的朝韩墨初的左耳耳蜗按了下去。

“呃...嘶...”韩墨初的脸瞬间因为剧烈的压痛纠结在了一起:“苏常如你做什么?”

“自己说,这里伤了多久了?

韩墨初捂着耳朵,喘息着平定下来回忆,想起了正是那日在靺鞨边关的密林中刀兵相接时震伤了耳朵,便如实说道:“大约...有一年了...”

一年?顾修闻言,心底黯然发沉。一年前,正是韩墨初与他在战场上的时候。

“可有晕眩闷痛之时?”苏澈板着脸,继续问道。

“有过。”

“有过几次?”

“记不清了。”韩墨初如实答道。

“韩子冉你还真是作死啊!”苏澈气结,拍着桌子怒吼道:“你知不知道这耳伤旧疾,极易入脑?你就这么撑着?再撑两年你人就没了。这会儿治,就算痊愈了也难保将来不是重听!”

“常如啊,你好歹也是个医者。医者父母心,你便不能对我这个病人有点耐心么?”韩墨初耳中的疼痛暂时有所缓解,扬起嘴角笑道。

“父母个屁。我要是你父母我早就抽死你了,由着你蒙混到今日?”苏澈没好气的打开药箱,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又找人要了一盆清水与一盏明灯,一切准备妥当用眼睛剜了一眼韩墨初:“过来,坐我近些。”

韩墨初依言坐在了苏澈身边,苏澈一首举着明灯照着韩墨初的耳洞,一手拿着一支长柄的小银镊子小心的探入了韩墨初的耳中,屏气凝神说了句:“忍着,别动。”

说罢,那小镊子在韩墨初耳中一阵翻搅,最后扯出了一团坚硬的血痂,扔到了一旁的清水盆里。

刚才的一幕顾修看得很清楚,那血痂被从韩墨初耳朵里拽出来的时候,韩墨初整个人身子都在发抖。

苏澈又陆陆续续的从韩墨初耳中掏出了几片细小的血痂,又研碎了一小颗丹药将药粉倒入了韩墨初耳中。

“嘶...你慢点...”

“活该,这会儿知道疼了?早几个月我见你便看出你脸色不对,你死活不让我给切脉。”苏澈唠唠叨叨的朝韩墨初耳中填着药粉:“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过往又不是没这般骗过我吃亏。”韩墨初撑着半边的身子由着苏澈摆弄:“那年你骗我说我被蛇咬了,白白吃了你两个月苦药,还有那年...”

“韩子冉。”苏澈将手中的棉球重重的朝人耳中一塞:“你怎能当着王爷的面这般败坏我的医德?这么点事儿你记这么久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慧易夭啊?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

“好,我知道了。”韩墨初微笑着闭了眼睛,耳中的药粉开始起了作用,舒缓了恼人的闷痛。

“战王殿下,子冉的耳疾要养足十二日。这十二日的汤药和伤药在下都会亲自送过来,劳您与他在前朝告个假。盯着他不许饮酒,不许食辛辣。”苏澈事无巨细的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

顾修冷着脸一一记了下来,又恭恭敬敬的将苏澈送到了正门口,这才转身回到了韩墨初安歇的卧室之内。

韩墨初已经老老实实的换了衣裳,靠在了卧榻的圆形软枕上。

“你,为何要瞒着我?”顾修坐在韩墨初塌边的小椅子上,沉声问道:“军中有军医,为何不让军医当即处置,而是一路忍到现在?”

“那时候,殿下也受伤了,臣总要先顾着殿下。”韩墨初微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耳垂:“再说,眼下不是也没什么大碍么?”

“苏先生的方才的话,师父没有听清么?”顾修眉峰紧锁:“若不是今日,本王亲眼所见,你还打算自己一个人撑到什么时候?”

顾修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方才韩墨初耳中取出来的那些东西太过骇人。

他无法想象韩墨初是怎么带着这团东西在战场厮杀,怎么带着这团东西只身涉雪百余里,深入北荒替他去探望族亲,怎么撑着身子在寒风中受的那三十鞭子,又是怎样在战场上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顾修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对韩墨初的事这样失察,这样的一无所知。

明明他们每一天都几乎形影不离,为什么韩墨初在他身边病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浑然不知?

他也曾经有意欺瞒过韩墨初,最终都被韩墨初一眼看穿了。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笨,韩墨初不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顾修越想越烦躁,最终胸口那种不可言说的痛楚,转化为了愠怒。

“殿下,臣也不知这耳中受伤

有如此严重,而且发作时也大多都是一瞬之痛,挨一下便过去了。加上军中事多,臣自己便也忘了。”

“你为什么要挨痛?你若需要伤病将养,军中之事还有本王不是么?”顾修的语气越来越重:“是你说的无论有何事都不许欺瞒,韩少师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忘了么?还是说韩少师本就觉得本王年少无知,不堪托付?”

顾修说罢,背过身去伸手扶着起伏不定的胸口。

“殿下?”韩墨初在榻上坐直了身子伸手碰了碰顾修的肩头,今时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瞧见顾修这般焦躁:“殿下这是真生气了?”

顾修背对着他,没有搭话。

“殿下都称臣为韩少师了,可见是真生气了。”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顾修依旧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顾修虽然不说话,却支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只听得身后一阵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纸张翻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顾修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痒痒的,侧头看去只见韩墨初手中不知哪里寻了一张纸折了一只立着耳朵的小狐狸,又拿着那小纸狐狸的头一下一下的贴在他的脸上,见他回身便温声轻笑道:“好殿下,别同小狐狸生气了,好不好?”

顾修见状心中陡然一颤,脸上瞬间被剧烈跳动的心脏烧得通红,连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接下来想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眼睛里只能看得见韩墨初那张带着几分病容,清明俊秀的脸。

刚才那几分强撑出来的怒意,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小狐狸错了,今后不会再欺瞒殿下了。”韩墨初拿着那只纸折的小狐狸轻声哄着顾修:“来日便是手指破了也告诉殿下,省的殿下忧心。”

顾修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韩墨初手里的那只小狐狸拿了过来,又背过身去,心跳得比方才更快了,而且是压抑不住的那种:“我...我不生气了...你记着下不为例就是了。”

韩墨初忍着笑意,重新靠在了柔软的圆枕上。

顾修这个天生正派的小狼崽子,果然禁不起一点点

这样的哄逗。纵使是到了即将成人的年纪,脸红起来还是同十一二岁那年一模一样。

“殿下,若是不生气了,便守着臣睡会儿吧。”韩墨初眼看着顾修的心绪平复了下来又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轻声道:“您在,臣可以睡得好些。”

“好。”顾修转过身来,眉目间的冷毅恢复如常。无声的帮韩墨初放平了枕头,掩好了被子,轻声道:“你安心睡罢,我守着你。”

从今日起,我都会守着你。

我已经在你背后,安逸的过了太久。

我不会,再让你一人苦苦支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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