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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二十三年,八月中秋。

君王在病榻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万寿节。就在两天前,宁王顾攸的长子出生了,胖嘟嘟的笑脸像极了顾攸。君王不顾病体,坚持下榻题字,为新生的小婴儿赐名为毓恒。

毓恒这两个字耗尽了君王最后的一点精力,自那日以后君王的身体彻底没了指望,每日十二个时辰,有七八个时辰都在昏迷。

宫中内府司,朝中礼部上下在孟氏皇后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的筹备着。

君王清醒时,下过两道口旨。

第一道旨意是遣散宫中玉玄宫内所有的道士,移三清祖师像于京郊三十里外仙福观安置供奉。君王的身体虚透至此,虽说都是那金丹的祸事。但君王自知大限将至,也便不想再在临死时落个暴君的名声。

第二道旨意是其葬入后,其陵墓两侧中要再修两侧墓室。具体原因君王没有言明,顾修猜的出来,君王是希望能在死后同自己的生母云瑶及孟氏皇后一齐合葬。

俨然算是最后的遗言了。

八月廿一日,京中下了一场足够淹没京城的大雨。

瓢泼如洗,狂风大作,一直从晨起下到了黄昏。

君王顾鸿躺在病榻上闭目养神,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太监崔尚跪在他的床畔,将一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搁近了顾鸿的锦被里,眼眶也熬的乌青。

“崔尚,别放了,朕有话跟你说。”顾鸿强撑着睁开眼睛,低哑的唤了人一声。

“陛下,您有何吩咐?”老太监崔尚弓着腰凑到了君王身前,望着自己服侍了四十多年的主子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老奴就在这儿,您吩咐吧。”

“朕走以后,你便不要再留在宫中服侍了。”顾鸿说着扶着胸口喘了口气,伸手指着床畔左侧的架子上的一个抽拉似的小木盒:“去拿着,跟了朕一辈子了,老了就享清福去吧。”

崔尚闻言,将那小木盒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拉开盒盖,里面赫然放着署名为他的一所宅院,还有四五家商铺的房屋地契。那是君王送给他这个无儿无女的人,养老送终的。

崔尚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

来,泪流满面的跪在榻边磕头。崔尚自幼便跟在顾鸿身边,他是看着自己的主子怎么从一个不起眼的小皇子变成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他不懂政局上的对错,只知道他主子对他好,他便效忠于他。一个奴才能做到今日这个地步,天底下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陛下,要不要老奴帮您叫战王殿下他们过来?您...您...”崔尚悲痛欲绝,可还是强撑着要替君王办最后一件事。

“不必了,该交待的朕都交待过了。眼下雨这么大,别折腾他们了。让他们明日雨停了再过来吧。”顾鸿有气无力的咳了两声:“去...去把南曦给朕叫过来吧,他来了你便去睡,把精神养足了,明日起就要熬着了。”

崔尚领了这道口旨,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拖起拂尘去外间传话。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南曦公子抱着那把桐木古琴到了。

今日的南曦穿着一身全无杂色的白衣,脸上不施粉黛,头顶只用最简单的木簪束了一副半髻,大半的头发都散在背后。

不施粉黛的南曦容颜至多只称得上清秀,干干净净的眉宇间也多少有了些男子该有的英气。君王看了许久才看出他是那个他带在身边宠了十年的宠臣南曦。

“今日...怎么这样就过来了?”顾鸿的脸色灰白如纸,映着南曦身上那一身惨然的素色,显得格外的凄凉:“你也知道朕快走了是么?”

“是啊,所以奴才今日不想再装扮了。”南曦将古琴平放在了君王床边的琴台上,神情无比冷漠。

“你...不必难过...朕会给你安置一个好去处的...”顾鸿抬手,想拉住南曦的衣袖,不料却被南曦一把躲开了。

“陛下将死,奴才心里很高兴呢。”南曦的嘴角勾起了一道残忍的弧度:“毕竟等了这么多年,能看到仇人濒死的惨状,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你...”顾鸿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浑身不可思议的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奴才说奴才看到仇人濒死,心里痛快的很!”南曦随手搬过一张凳子,坐在了君王的榻边:“奴才伺候了陛下

那么多年,陛下您连奴才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么?”

“你...”顾鸿强撑着一股力气想爬起来,因为用力太过,他的嘴角边又溢出了一道鲜血:“崔尚...崔尚...”

“陛下,您别叫了。崔翁已经去休息了,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南曦温柔的压着君王的肩膀:“奴才不会对您不利的,奴才只是想好好看看您,最后跟您说说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鸿抓着紧被的一角,眼神紧紧的盯着南曦的脸:“到底...是什么人?”

“奴才是什么人?奴才是一个被您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啊。”南曦毫不客气的答道。

“什...什么?”

“陛下您还记不记得,永熙二年岁末之时,那在北方边陲因军备不足冻饿而死的三万边军?”南曦站起身子,语气平缓,犹如娓娓道来:“奴才的父亲,便是这三万边军中的一个。父亲的军饷是奴才家中唯一的生存来源。您可知道奴才的母亲被那些追债的恶霸打死的时候,奴才几岁?您可知道奴才身为男儿却被强行抹了脂粉当做女孩儿卖入勾栏院是什么滋味儿?”

顾鸿的瞳孔越放越大,被南曦质问的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您就为了扳倒那个所谓的权臣世家,不惜赔上三万边军的性命。在您的眼中边军的命就不是命,百姓的命也不是命。我们都是蝼蚁,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算死光了也无所谓。”南曦低眉看着君王,字字悲哀:“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您是我们仰赖的君主啊!”

“朕宠了你十年...荣华...”顾鸿抓着被角,奋力的梗起脖颈:“荣华富贵都...给了你...你为什么还...”

“陛下,您为什么宠我您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南曦扬起嘴角无奈的笑道:“那是因为奴才只是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没有背景,二不会有子嗣,没有心机又爱虚荣。您要的就是个能随时随地哄您高兴的玩意儿。至于荣华富贵嘛,您也就只给得起荣华富贵。所以奴才这样一个只求荣华富贵的人,您才喜欢不是么?昔年云麾将军爱您入骨,也不见她今日有什么好下场。您打

心眼儿里就不会把比自己出身高贵的人留在身边,因为您骨子里就是个卑微懦弱的可怜虫!”

顾鸿想说些什么,可只要开口胸口便会如炸裂一般剧痛。他努力了很久,他想行使他君主的权力,把这个戳到他痛处的贱人就地正法。他是君主,他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他手握生杀大权,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忤逆他。

顾鸿抓着被角试图让自己从病榻上起身,但那种牵动全身的木然钝痛最终还是让他放弃了挣扎,体力耗尽的他颓然的松开了被角,无可奈何的合上了双眼,微弱的气息也渐渐的沉寂。

“陛下,您睡吧。奴才最后给您抚一曲。”

伴随着南曦悠扬的琴声,顾鸿这自有记忆开始所有遇见的人和事都在他的眼前闪烁而过。

从幼年时被兄弟奚落,少年时初遇云瑶,再到后来登临战场,登基称帝,四海臣服。他这一生可谓是波澜壮阔。虽然有遗憾,有痛苦,有多多少少的迫不得已,但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选择,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一切。

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成功的帝王,一个伟大的掌权者,一个福泽万民的君主。

今天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他宠爱了十年的宠臣竟然告诉他,他恨了他将近二十年。

说他这个君王当的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这一世的功过转眼就都无所谓了,他马上就要落入下一世的轮回。行过奈何桥他就会见到云瑶,云瑶离他而去,远走北荒时还是那般年轻明艳的模样。

他现在衰朽老迈,云瑶还会不会认得他。也许等他到了地下,就会再度变成少年时的样子。

他和孟雪芙是君臣官面上的夫妻,有生儿育女的情分在。可在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仍然只有云瑶才是他的妻子。

他是爱着云瑶的。

从年少情深到青年携手,再至恩断离心,再到如今的日思夜想。

方才南曦说,云瑶爱他是爱到骨子里的。是啊,他对云瑶何尝不是铭心刻骨。

否则他在那几年里怎么会那样忌讳顾修这个孩子呢?他们两个人从生离,到死别,只说了一句话,只有一个背影还印在脑

海里。

她说:“臣妾姓云。”

那一刻,他选了国,她选了家。

从夫妻携手,到背道而驰。只用了一个转身而已。

现在好了,他终于又可以再见到她了。

在顾鸿生命最后一刻,他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云瑶,也没有虚无幻境中的白光,更没有自来笃信的神仙道法来化他飞升,只有渐渐消失的感知和逐渐冷凝的血液。

君王顾鸿的眼皮舒缓的弹了一下,口唇半张,如果不是嘴角处蜿蜒而下的鲜血,就好似睡着了一般。

南曦动情的拨动着琴弦,因为没有护指,劈裂的指甲被琴弦割破,血珠沾满琴弦,声声如泣。

一曲终了,南曦的指尖鲜血淋漓。

他起身走到君王的床畔平静的探了探君王的鼻息,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十年的宠爱,算您偿清了我年少时的苦痛。陛下,您安息吧。”

南曦擦净了顾鸿嘴角干涸冷却的鲜血,将木琴抱在怀中,缓缓行出内室。

“崔翁,陛下去了。”

南曦唤醒了在外间小耳房里浅眠的崔尚,一时间合宫皆起。

无数的宫人奴才朝君王居住的寝宫飞奔,有报信的,有哀哭的,有撤帐挂白的。

南曦从这一群人中间平静的穿了过去。

屋外的暴雨还在下,打在人身上如同一种温柔的鞭挞。南曦抱着木琴,行过了那条他行了十几年的宫道。

他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没有繁重的装饰,没有浓厚的脂粉,不必虚伪的假笑。

他在这里已经困了太久太久了,今天以后他自由了。他彻彻底底的自由了。上天眷顾他,让他在君王生命的最后一刻把他闷在心里二十年的愤懑委屈都说了出来。

值了,一切都值了。

那年,他遭受了堪比裂骨一般的剧痛,将自己的身体变得柔软可欺。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与不耻只为了能取悦那个害他一生的君王。

至于君王为何会在命中的最后一刻想见他,都不再重要了。

他抱着那把琴回到了他那间精巧秀气的小屋子里,满屋子的陈设都是君王的宠爱。

黑暗中他没有燃灯,他

无言的割断了琴弦,又一下一下的将木琴摔得粉碎。

最后,他踏在了那些尖锐的断木上,一道白绫从梁上垂垂落下。

他踮起脚尖,望着窗外雷鸣闪电,痴笑着说:“阿爹,阿娘,儿回家了。”

一道惊雷震天动地,古琴碎片撒了一地,南曦公子身形摇摇,如一片即将凋落的花瓣。

无人知,无人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是何等释然。

再有来生啊,他可要好好做一回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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