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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枫刚一回府,迈进房门,芊墨迎了上来,一袭湖蓝长裙,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玉兰,笑盈盈地说“将军,你回来了。”
樊枫无力地点了点头,芊墨细着心,见他嘴唇有些干燥,忙端上一盏备好的热茶来。
“芊墨。”樊枫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茶盖,忽然叫了一声,定定地看着她。
芊墨一脸惊讶,微微分开双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这段等待的空白让两人都不安起来。
“这些日子,我总是回忆起你当年女扮男装混到我军中的事情。”樊枫眼含似有若无的微笑,声音却有几分发沉。
芊墨红了脸,将飘垂在颊前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羞涩着说“年少的时候,轻狂无知,一时兴起贪玩罢了,将军怎还记挂在心?”
樊枫看着她俏丽的面庞,笑着一摇头,“我那时也真糊涂,怎么会把你当成男子?还与你称兄道弟,彻夜不眠地把盏高谈……”
“我打小就是男子的做派,风风火火、有口无心,后来又拜师习武艺,学得一些花拳绣腿……本就没有女子的温婉气质,将军错认了也不奇怪……我那时总想着也能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又不满女子不能从军的规定,便胆大妄为地冒充男子,偷了爹爹的令牌,混进军中……哪想遇上了将军你,一切都变了,我竟显出女儿的柔肠来,甚至渴望过起相夫教子的生活,做一个真正的女子……”芊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与其说是在追忆一段心路,倒不如说是炙热的告白。
“可是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更多的只是朋友之间的情意吗?”樊枫这话问得无情,一下子把面前本是满心喜悦的女子怔住了。
眼眶像是瞬间被浸湿,芊墨还是努力一笑,调整了语气,“我当初何尝不是这样设想?可是那晚你我酩酊大醉、同榻而眠,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天明之时,正好被樊元帅和爹爹撞个正着……爹爹只得将事情点破,樊元帅便顺水推舟,促成了这段姻缘……诚然我对你不够坦白,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那毕竟都是无心之失……若是按照军法论处,我定是性命不保,只能坦诚了女子的身份,求得樊元帅法外开恩,而你为了解困,也只好先应允下了……都是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决断……”
“芊墨,一直以来,我都想听你亲口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可你宁愿一直藏在心底,也不愿与我坦诚相待——这正是长久以来我不能对你敞开心扉的缘由之一。”樊枫感到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芊墨眼中一片黯然,视线更加模糊了,“我知道瞒不过你,可是始终心存侥幸,我总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总能谅解我,可你终归还是这样咄咄逼人地讯问了……”
稍稍定了一下心,深吸一口气,“没错!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这一切都是我爹爹的主意,他那时是你父亲手下的副将,为了巩固自己还不那么牢靠的地位,授意于我扮成男子去故意接近你、获取你的信任和青睐……我那时只觉为父分忧责无旁贷,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或许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幸福……现在想想,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军营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无缘无故混进女子去?你樊枫又是什么样的人,不在酒里动点手脚,你怎会一醉不醒?我为爹爹如此拙劣的伎俩感到羞愧,可是并无半点懊悔——即便你从心上不认可我,我仍然甘愿常伴你身边。”喉咙里像堵上了棉花,几番哽咽之后,终于说出这一长串话来,整个人竟意外轻松起来。
樊枫却是愈发沉重了,默默地望着她,饱含深情地说“芊墨,那一日见到黑发如瀑的你,我当真惊慌失措,回不过神来……其实,那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没人忍心拒绝……何况,确实是我玷污你的清白,我并不想推脱自己的责任……事后,父亲也提醒过我,可我不打算深究,一个女子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嫁给我,未必就是安了坏心……我欣赏你身上那种豪迈爽快的气概,可惜它也随着你成为我的妻子之后逐渐消散了……这些年我挑不出你任何失德失仪的地方,如众人言,你十分贤惠,我应当更珍惜你一些……只是,终归少了男女之情的韵味,有的仅是亲人之间的关爱。”
“将军这些年不曾纳过一房妾室,我心里已是万分过意不去,今日又吐露这番肺腑之言,芊墨已是惭愧至极,不敢奢望将军情比金坚。”芊墨咬着下唇说,头上的玉兰花像是开败了,微微泛起黄来。
樊枫走近她,轻轻取下她发髻上的那朵玉兰,捏在指尖旋了一下,“新婚之日,你头上戴了一朵粉色的芙蓉,很美……可惜鲜花总有凋谢的时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感情可以期待,男女之情恰恰是最自私的……我对你,同样会情比金坚。”
“将军心上可是已经有人了?”芊墨的心还是猛地沉了一下。
樊枫很平静地说“是。”
“她在哪里?什么模样?”芊墨声音飘忽着,问着所有女人在这种情形下都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樊枫微微一笑,很认真地说“她在这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芊墨慢慢合了眼,拉扯着嘴唇笑了一下,“我在你身边,却不在你心里;她在你心里,却不能在你身边……说不出谁更幸运、谁更不幸,上天公平得有些残忍。”
东海王府,申屠玥书房内。
“八弟元冼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小毛孩儿,我这老叔祖竟然纠集众臣,上疏请求拥立他为皇太弟,这口怨气我实在吞不下。”说话的人,正是申屠玥,俊美不凡的脸上连愠色都显出惊艳来,“如今先帝子嗣折损过半,我却还是不能轻易得偿所愿,挡道之人实在可恶。”
卫邈有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为的只是掩盖内心翻滚着的波涛,“储君人选关系国家社稷安危,非同小可,大王贤名远播,乃是众望所归……八殿下只是个孩童,不能服众,更不能担此重任。平原王此举,一是担心大王承继大统之后,会对其不利——他虽已风烛残年,可少不了为儿孙做长远打算;二是他正好借了这个时机再次排除异己,如今朝堂之上众声喧哗,真假虚实莫辩,平原王以皇嗣问题发难,凡是支持大王您的朝廷官员,说不上是他的敌人,但肯定做不了朋友,他不得不多留几分心。”
“说白了,他不过是把我当忌讳罢了,他仍旧对多年前那位师姥的话深信不疑。”申屠玥又好气又好笑,极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江湖术士的话也能让他耿耿于怀、奉为圭臬,我这叔祖还真是与众不同……我从没见他在哪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执着过,就这一件——与我作对、让我死。”他把最后一个“死”字咬得格外重,笑容像一道绚丽的光,在他嘴边一掠而过。
卫邈略显犹豫,喃喃一问“师姥的预言是什么?”
“……他说申屠家的江山只是一池碎萍,夭亡之气早已将帝都笼罩,不出数年,中州大地便会诸侯争战、烽烟四起,继而会有妖孽颠覆天下、荼毒众生……而这个妖孽就是我,我就是这个罪魁祸首……父皇听闻后勃然大怒,将他凌迟处死……平原王却表现出巨大的虔诚,假托这是上天的旨意,闹出一出又一出神灵附体的滑稽剧……帝王之心容不下太多父子之情,久而久之,竟也生了忌惮……我当时不过是个稚嫩孩童,承蒙他们如此看得起……”申屠玥眼中阴云密布,声音重浊如雷。
卫邈并非对当年师姥的预言一无所知,他这一问本只想加重其中的荒谬,却牵出申屠玥更多的愤懑。
“卫邈,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怀念庞叔吗?他虽然只是我身边一个普通的护卫,可是却是世上为我付出最多的人,你笑他愚忠也好、痴傻也罢……没人会舍弃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来护主,他真是傻……”申屠玥眉峰紧蹙,话浸在悲凉之中,微微有些颤抖,“我那时年纪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叔祖一心要加害我,我的父亲放任不管,一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随却豁出一切维护着我……那个小男孩,换上了我的黄缎绣袍,葬身在火海中,迷惑了平原王……庞叔因为此事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很快郁郁而终,临终之前将湘亭托付给我……我却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照顾好湘亭……”声音在此凝噎住。
他的话萦绕在卫邈心头,仿佛凝结成了山呼海啸之声……好一会儿,卫邈抬眼,低而决断地说“总会有人为了殿下而生,也会有人为了殿下而死……庞护卫只占了为殿下而死这一样,已让殿下铭刻在心……微臣想着,若是有那样一人连生也是为了殿下,他死去之后,会不会永远在殿下心目中鲜活生动着?”
申屠玥猛地一惊,避开卫邈的目光,问己问人“生而无怨,死而无憾?”长声一叹,任时光静谧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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