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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宽敞气派的马车上,井甘掀开车帘望着近在眼前的县城城门。

她已经两年不曾正大光明地出过城门。

今天她坐在宫里的马车上,大摇大摆、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出了那道门。

没有人能阻拦,没有人能说她违反了罪罚。

因为是全天下掌握最高权利的人宣召她,她走得昂首挺胸,无所畏惧。

这座城再也不是她的囚笼,只会是她心心念念的故乡。

而远在京城的那个人,她也终于要去找他算账了。

从留仙县到京城,坐马车紧赶慢赶至少也要六天功夫,这六天井甘和薛公公共坐一辆马车,闲来无聊,自然免不了攀谈。

井甘自离开留仙县便打起精神,与薛公公说话总是恰到好处的让人感觉舒适。

不会给人谄媚巴结的感觉,也不会让人觉得她目的不纯,有意打探什么。

她不时提起些轻松话题,薛公公感兴趣的事她也总能接上话,不时还表达一些自己的想法,让薛公公大大惊讶于她的见识广博。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对戏曲也如数家珍。你说你不曾去过京城,如何知晓畅音阁的水仙唱得不如省城里的一个小戏班子?”

井甘含笑道,“我虽不曾亲耳所听,但我认识一些走南闯北的商客,其中有一个是老戏迷了,曾去畅音阁听过水仙。他说水仙这个角色是个十四岁被父亲卖给老员外做二十八房小妾的可怜少女,畅音阁的角儿虽技巧老练,台风沉稳,但与四彩祥云比起来终究缺了一丝少女的清灵纯然。少女演少女才更加有代入感。而且四彩祥云的台风、基本功也都十分扎实,所以相比起来倒是四彩祥云更胜一筹。”

井甘夸起自家人来毫无心理负担。

“竟这般出彩?我倒是错过了。”

薛公公是个戏痴,闻言十分惋惜。

此趟出来是宣圣旨接人的,片刻耽误不得,不然他也可以去听一听。

“说起戏曲,倒让我想起两年前在一次读书会上见过的梅艺先生《忆香山》的亲笔手稿。梅艺先生当之无愧的戏曲界泰斗,他的手稿何其珍贵,此生能有机会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听说梅艺先生《忆香山》的手稿,薛公公果然兴奋不已,被勾起兴趣。

“你见过《忆香山》的手稿?在何处见过?”

井甘稍稍停顿了一下,“在朗朗读书会上,是揽书阁的书先生拿出来展示的藏品。”

说着又解释起来,“公公常年在宫中,想必不认识我们湘安的书先生。他虽只是一家书阁的东家,但在我们湘安却是个名人。他爱书如痴,十分喜爱收集孤本珍本,他的揽书阁也是个神奇的宝库,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书。”

井甘说得尽兴,抬眼才发现薛公公表情有些怪异。

“湘安、揽书阁、书先生,莫非徐家那个第三子……”

井甘看他在那喃喃自语,轻声问,“公公认识书先生?”

薛公公警觉过来,沉默了半晌,却想着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隐秘之事,便忍不住与她多说了两句。

“如果记得没错,你说的书先生应该就是京城徐家的第三子徐如琢,曾任翰林院正六品侍读,不过后来辞了官,不知去了何处。”

井甘好奇的问,“他为何要辞官?”

薛公公微微放松身体躺进软厚的垫子里,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

“他自言不喜官场,只想终日以书为伴。”

“当真是任性。”

井甘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没有错过薛公公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

在这个为官者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世界,一个人主动辞去自己的官位,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愚不可及的。

井甘并不奇怪薛公公的眼神,只是趁势继续打探。

“我已许久不曾去揽书阁,不久前听人说书先生回家去了,都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听公公说才知道原来是皇城根里的富贵人。也不知这次入京,会否有缘遇见。”

薛公公哼笑了一声,“别想了,他现在不定被关在哪座寺庙清心静气呢。”

井甘面露茫然,“书先生为何会去寺庙?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薛公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当即面色一凝,狠瞪向她。

“看在你也是个机灵的份上,好心提点一句。想在京城里生存,记住一句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京城里随便扔一块石头就能砸到十个官家子弟,小心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井甘装着一脸惶恐的模样,仪态规整地吵薛公公行了一礼,“多些公公指点。”

薛公公见她识趣知好歹,心情终于慢慢缓和过来。

之后的路上却不再怎么与她说话,似乎生怕又说漏什么似的。

而井甘此时的情绪也十分复杂,她故意与薛公公攀谈打探书先生的消息,结果还真有了些收获。

现在可以确定,书先生应该是被关起来,或者严密监守起来了。

她让喜耳在京城打听书先生的情况,但却什么都没有打探出来,可见她在京城的底子还是太薄了。

若只是被关在家中,井甘大可以隐身去查探一番,就担心被关在了外面,那找起来就麻烦许多。

书先生的事要是了解不清楚,这个月的书她也没地方可送。

揽书阁自书先生被抓后就关了,若再找不到书先生,一个月三十本的任务完不成,下个月她就又要久违地体验一下瘫痪的感觉。

所以她必须找到书先生。

在第七日的早晨,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京城高大威严的城门。

井甘掀着车帘看入了迷,并非如薛公公以为的她为京城的恢宏壮阔而震慑,而是控制不住地兴奋。

这里将是她的下一个战场,她要在这里立足、扬名,建功。

将有一日她要成为这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想到这里,她只觉热血沸腾,望着雄伟城门的目光也不由灼热起来。

马车进了城,入目皆是湘安省不曾见过的繁华,入目皆是锦衣华裳,高楼轩宇。

街道上车马如龙,人声鼎沸,真正的富贵中心,怪不得人人趋之若鹜。

井甘对这些繁华街景倒没有那么大的兴致,放下车帘闭目养神,为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养精蓄锐。

薛公公怪异地看着她,入城前还激动万分的模样,怎么入了城反倒没了兴致一般。

莫非这京城景象还令她失望了不成。

前方就要到皇宫了,薛公公免不了又要提醒一遍入宫后的规矩,若出了差池,他也免不了受牵连。

可他还不待开口,马车猝然停下,两人都猝不及防地朝前扑了一下。

井甘睁开了眼,薛公公则是一脸怒气。

“会不会赶车,想摔死咱家不成!”

薛公公冷声训斥赶车人,车帘外却传进一个略带胆战的声音。

“师父,前方是玺候。”

井甘眼看着薛公公红润的脸庞瞬间血色褪尽,连嘴唇都在微微战栗。

“你这狗东西,撞到玺候了?”

外面小太监的颤声很快传了进来,“没有。是玺候正在前面的酒楼门前教训人,把路堵了,我们过不去。”

薛公公闻言大松了一口气,整个后背都被吓得湿了一大片。

“没有就好,可千万不能得罪那阎王。”

他喃喃一声,连连吩咐外面的小太监,“改道回宫,千万别惹到那尊爷,否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太监显然也明白严重性,连连应声,很快就调转了车头。

井甘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话,倒是对他们口里那里阎王一样的玺候很感兴趣。

但看薛公公这全无血色的后怕神情,显然不方便问,只能压下好奇。

她稍稍掀开车帘往前望了一眼,远处确实堵了许多人,中间发生了什么根本看不见。

但在重重人群中一个骑着大马的身影十分打眼。

那人一身张扬红衣,头发高束成马尾模样,黑亮的长发随风飘扬,仅仅一个背影便能感觉到此人无处安放的张狂气息。

井甘却感觉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下,猛地怔住。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未看见脸,但直觉告诉她,是那个人。

她没想到到京城的第一天就会遇到他。

但井甘很快就重新调整回情绪,嘴角隐隐一笑。

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马车已经调转车头离开很远,混乱中心坐在大马上的红衣男子身体还保持着紧绷状态。

他面色冷白如透明,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了,本来打人打得正起劲,突然像是被人点了穴道般定住了,脸上也褪去了血色。

表情微微抽动,似欢愉似痛苦似惊慌,诡异而复杂。

被打的男人见他发怔,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逃,可跑出没几步那如血的鞭子又追随了上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接攀上了他的脊背。

男人痛喊一声直接朝前扑在了地上,身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入骨三分。

红衣男人驱马靠近,居高临下地不停挥动着手臂,狠狠抽打着地上的男人,比起之前的戏弄,带上了满满的恨意。

“她肯定看到了,都是你,都是你,让她更加嫌恶我。打死你这杂碎……”

红衣男人双眼充血,像一只发狂的野兽,露出了凶残的真面目。

他不管不顾地死命加力,整个人处于癫狂状态。

周围人瞧见他那模样,吓得纷纷退避三舍,满是惊恐、怪异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够了,阿兰,够了——”

被紧急找来救场的杨今安,一来便看到他发狂的模样,心头警铃一下子就被敲响了。

他几乎是从马上跳了下来,直奔向红衣男人,一把抓住了他血红的鞭子。

“够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殿下已经够费心劳神了,你就别再给她添麻烦了吧。”

王澧兰根本没有给他面子,手上一用力,直接将鞭子重新抽了回来。

他如今武艺精进奇快,禁军统领都曾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不过两年多时间,杨今安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抓鞭子时手掌被划破一道伤口,鞭子抽走时,伤口又深了几寸。

鲜血直流,染红了他整个手掌。

但杨今安根本顾不得掌心的伤,他奋力去抓王澧兰的腿,同时大声命令着公主府的护卫上来帮忙把人控制住。

一群人抓马的抓马,抓腿的抓腿,扑倒的扑倒,但谁都不敢真的太过力,避免伤到他。

等王澧兰从马上被抓下来控制住,杨今安才发现他今日状况奇怪,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嘴唇不停动着,像是在喃喃什么。

抹了把额上折腾出的汗,杨今安凑近了听,只反反复复一句话。

“她肯定厌恶我了,她肯定厌恶我了……”

杨今安只觉虎躯一震,瞳孔不自觉扩大。

能让王澧兰这般失控,轻易牵动他每一根神经的人,除了那个少女,再无旁人。

井甘来京城了?

这个信息无疑比老家伙对他笑了还要来得惊悚。

这两个冤家要是聚了头,会炸出什么事来他想都不敢想。

井甘那丫头这些年他没少偷偷关注,聪明到令人发指,如今已是身价不计其数,对背叛她的人也是狠到了极点。

连生养她的亲爹都能那般绝情,更何况王澧兰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怕是早把他恨透了,恨不得报仇雪恨。

偏偏王澧兰这家伙装得狠,在关乎井甘的事情上却是最脆弱的。

这两人可真是……

杨今安现在仅仅想想都感觉未来的日子暗无天日。

不过井甘那丫头怎么突然来京了,阿兰不是罚她永不得离开祖籍地吗?

谁那么大胆子敢违抗玺候的命令?

他得好好打听一下。

转瞬间他心中已想了许多,一回头,瞧见王澧兰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肩膀猛地一垮。

现在他还是先想想怎么度过大长公主那一关吧。

而此时另一边的井甘已经顺利进入了天下至尊之地的皇宫。

皇宫如想象的宏伟、宽广、气派,但并未如想象般到处都是金碧辉煌般的奢华,反而处处透着一股内敛的浑厚质感。

给人底蕴深厚,稳重庄严的感觉,身处其中不自觉就变得肃穆谨慎起来。

井甘老老实实跟在薛公公身后,不乱问乱看,却用眼睛悄悄记着路线,侧耳倾听着耳塞里传来的声音。

皇宫中的人很多,宫女太监不尽其数,但说话的声音很少,即便有交流也大多是言简意赅地交代正事,并无闲谈。

她停了许久也没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很快也被带到了一处偏殿中静静等候。

偏殿内空无一人,只有门口垂首侍立着两个宫女。

皇宫规矩森严,井甘也不是冲动冒进的人,便老老实实坐着等,用耳塞听听周围的情况,同时在心头描画皇宫的大概格局。

正在她描绘地兴起的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井甘起身以待,看见来人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丝亲切却不显谄媚的笑容。

“顾嬷嬷。”

她弯膝见礼,皇太后的贴身嬷嬷顾嬷嬷上前两步,走到一个相对熟稔的距离。

她笑着道,“井姑娘可来了,太后娘娘盼了好些天了。两年没见,姑娘越发漂亮了,路上可辛苦?”

“倒也不累,就是在马车上坐了六七天,有些憋闷。”

顾嬷嬷轻笑了两声,笑声透着轻松和熟稔的感觉。

“到了就好了。太后娘娘之前还说,等您来了京城定要好好出去玩几天,把京城的小吃吃个遍。再去半月泉赏赏花灯,说不定还能觅个如意郎君。”

井甘治好了皇太后,又帮萧家治好了千纤,如今两家关系算是越来越紧了。

而且经过之前的相处,顾嬷嬷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姑娘,聪明能干还知分寸,难得的明白人。

井甘不好意思地垂了垂头,跟着顾嬷嬷便往皇太后所在的寿宁宫去了。

路上,顾嬷嬷提醒她,皇上和纤美人也在寿宁宫,让她等会切莫错了规矩。

井甘点头应着,顾嬷嬷又关心地再给她讲了一遍礼仪规矩,讲完刚好到了寿宁宫。

皇太后虽不是皇上的生母,但听闻皇上对她十分敬重,因此皇上在朝臣和百姓间是个有口皆碑的孝心皇上。

而井甘也是在这两年特意留心皇家情况才知道,皇宫中除了一位皇太后,还有一位帝太后。

一个宫里有两个太后的情况并不罕见,便如清朝的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也是两宫并立。

皇太后占了尊,帝太后占了亲。

那个帝太后出身非常低微,曾只是一个宫婢,偶然得到先帝宠幸才有了如今的皇上,先皇在世时也并不受宠。

若非当年平王发起政变杀了先太子,先皇唯剩下两个儿子,而最小的儿子又是个残疾,皇位自然而然被现在的皇上幸运地捡了去。

帝太后也因此成为了尊贵的太后,摆脱了曾经低微的身份。

一个嫡母一个生母,皇上孝心的天秤当真能保持平衡?

或许千纤一事已然暴露出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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