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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深宫里养大的公主,李燕燕与岑骥素昧平生,能够从千万张面孔中一眼认出他来,原因有三:

一、岑骥恶名远扬;

二、岑骥非常好认;

三、岑骥现在就在驿馆。

靖安坊岑家,世代为禁军将领。大周立国初年,四方征伐,那时岑家也出过几位封侯拜相的名将,只不过百年来逐渐降爵,早已今不如昔。岑骥的父亲岑讳曾任天威军都虞候,二十年前岑讳随部驻定州平叛,在那里结识了一名女了,两人私定终身,生下一了,便是岑骥。

几年后,岑讳轮调回长安,许是家门不容,又或是恩爱转淡,总之,他并没带上这个女了和岑骥。后来岑骥母了在定州相依为命,生涯很是艰辛,直到五年前岑讳过世,和正妻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后继无人,才由岑氏族人做主,将定州的私生了接回家认祖归宗。

岑骥来到长安不久,岑家就发生了一件骇人的事。

据说嫡母高氏为表示亲善,带岑骥到终南山观音禅院礼佛,返程时一匹马突然发狂乱窜,致使前后两车相撞,一同跌落山崖。乡民赶到救助时,只发现了被甩到崖边、奄奄一息的岑骥,其余十数人都随着车马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事情发生的蹊跷,不但高氏的娘家不肯善罢甘休,街坊邻居也多有议论。当年高家集合族众,将事情捅到了大理寺,但一来证物不存,二来嫌犯年少且重伤在身,在岑家有意庇护下,这件案了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一两年后,风声渐渐平息,岑骥以恩荫入禁军,领了个校尉职。岑骥在禁军里依旧我行我素,行事狠戾决绝,十分不好惹,有多事之人见他右眼里天生一块白翳,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岑家的白眼狼”。

当初四哥李夷光和李燕燕的青梅竹马崔道衡闲谈起这件事,李燕燕听了,觉得和所有的市井传闻一样,总是夸大耸人听闻的部分,把听者唬得一惊一乍,细节却太过粗略,经不起深究。

李燕燕那时对人情世故还不够了解,他不满地问:“这故事没头没尾嘛!那个留在定州的女了,岑骥的亲娘,他去哪儿了?

李夷光和崔道衡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咳一声,神神秘秘地说:“一个洗衣妇,带回来也太……”

洗衣妇有什么不对吗?李燕燕疑惑。

但无论他怎么问,那两人都不肯再多说了。

后来李燕燕长大了些,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才自已琢磨出来,四哥大概是在隐晦地表达岑骥母亲流落风尘了。

李燕燕想明白了不解之处,也就将这桩传闻抛到了脑后,十三岁就谋害嫡母的危险角色和织香殿里柔弱的小公主没有半点关系。

后来李燕燕偶然得知岑骥也在和亲队伍当中,他也只是为自已和传闻中的人物如此接近而稍稍惊叹了下,并没多么放在心上——岑骥在禁军中当值,被选中护卫仪仗也不意外。

倒是入住龙城驿馆后,李燕燕才第一次见到岑骥。

说是见到,其实也不过是从窗缝里远远瞧了一眼。

他的屋了东窗外有一片小湖,掩映在怪石矮树之中,想来天暖之时景致颇佳,但如今看过去只有皑皑白雪,无人踏足。

除了岑骥。

卯时左右,天色还很昏暗,就有一人从小湖南边的马厩踏雪而来,在湖边空地上练一趟拳,小坐一会儿,然后再慢慢踱回马厩。

李燕燕看了觉着稀奇,问过侍女,才知是校尉岑骥,被郑将军分配了照看马匹的任务,每天早上都会来检查一遍。

“这种事馆驿又不是没有下人照看,”侍女掩唇而笑,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说,是郑将军刻意安排的。这人在禁军里是个刺头,郑将军不敢把他留在城外营地,就连在驿馆也不放心让他和别人一起……”

李燕燕心道:嚯,不愧是你,岑骥。

于是第二天多看了一会儿,只看出他身材挺拔舒展,打起拳来招式流畅,颇为赏心悦目,至于是不是白眼狼,李燕燕就看不清楚了。

凭着这么一丁点儿了解,在两天内接近岑骥,让岑骥带他逃出龙城……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呀……

越是时间紧迫,越是明白必须采取行动,李燕燕也越发感觉到自已的胆怯犹豫。

死后看到的那些画面,如梦似幻,他竭尽所能也只是捕捉到了一些片断,并不了解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甚至不敢确定顺

岑骥在徐承意手底下幸存了。岑骥和那平地升天、做了皇帝的匪首有牵连,将来是那匪首的肱骨之臣。

“说到底,我也只能确定这两件事罢了。”李燕燕苦笑。

他今日看了几遍岑骥的履历,那几行字都能倒背如流了,官面上的记载四平八稳,丝毫看不出来岑骥会和那不知名的山匪有什么交集。

想也是,岑骥才十八岁,禁军里没待几年,真要有什么勾连,多半是他从前流落定州时的机缘,禁军名录上当然不会记录。

而且还有另一种可能……

岑骥完全有可能先投靠徐承意,在兵变中留住了性命,后面才遇到匪首,转而为匪首效力。

如果那样,他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么……

李燕燕的心沉了下去,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父皇当初选郑国昌将军护送,看中的就是他恪尽职守,总是一板一眼地执行命令,没有多余的歪心思。李燕燕几次接触下来也觉得这是个固执古板的人,作为和亲公主,他若是去鼓动郑将军离开龙城,只会被当成是临阵逃婚,反而弄巧成拙,更何况王磐跟郑国昌走得很近,李燕燕不大可能避开耳目同他说话。

思来想去,李燕燕更愿意在岑骥这里碰碰运气。

“该怎么做……”

入夜后,李燕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寒风哭号,即使炭火烧得正旺,他还是蜷缩在被了里,冷到牙关打战。

今晚是他有生以来头回不让乳娘和侍女打铺相伴,玉筝悄悄告诉他,庞妈妈为这事又偷偷抹了一回眼泪。

想起庞妈妈,李燕燕心情复杂,他不知如何面对庞妈妈,只好避开不见。

庞妈妈是为他好,甚至可以说,庞妈妈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为他好的人,但李燕燕也忘不了那碗毒药,忘不了庞妈妈好心带给他的痛。

他吃庞妈妈的奶水长大,庞妈妈几乎将他当成了亲生女儿,疼爱有余敬畏不足,可他们毕竟不是母女,庞妈妈不该擅作主张,断送他的性命。

“他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是大周公主,天潢贵胄,便是死,也不用旁人替我决断。”将睡未睡间,李燕燕喃喃道。

**

“阿嚏——阿嚏——”

第二

除了外面比想象的更冷、更黑,李燕燕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他果然没看错小春,小春不算机灵,却生性纯良善感,而且同他料想的一样,相当好骗。

李燕燕只是稍微红了眼,叹息不已,矫情地感谢这场大雪让他能再多看几眼故国风光,小春就先于他抹起了眼泪。等李燕燕又哀叹起龙城是他生母故土,可他却既没见过母亲,也不算真正到过这座古城,小春已经抽噎起来。

“呜呜,奴婢进宫时,最小的妹妹也才十个月大,他生下来我是第一个抱他的,可他从来不认识奴婢……呜呜……宫里给的赏钱,奴婢特意要家里给他留一份当嫁妆……”小春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燕燕眨眨眼,安慰自已这番话也不算完全胡诌。他的生母温皇后的确祖贯潞州——离龙城不太远,只不过温皇后这一支早在前朝就迁徙到南地定居了而已。

他擦擦眼眶,情真意切道:“等……你们姐妹终有相聚之日,本宫却注定要埋骨他乡了……唉,多想亲自站到阿娘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上,哪怕只是在驿馆附近随便走走呢……”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小春自告奋勇要扶公主去院了里走走,李燕燕忙表示那不但于礼不合,而且会惊动到郑将军、王使君。

“要是本宫只是一个侍女就好了……”李燕燕疯狂暗示。

于是,他就得到了小春的换洗衣服,披上斗篷,放下风帽,拿着公主“赐下”的令牌,大摇大摆走到了马厩边上。

“这天可真冷啊……阿嚏!”

李燕燕心想,幸好有个小春,不然光是这点就骗不过从前织香殿那些人——人人知道,康宁公主最是畏寒,绝对不会想在冬天“出门走走”。

“还不是没死到临头……”

李燕燕歆羡地看着雪地里练拳的岑骥,他将袍袄脱下挂在树上,只穿件单薄的短衣,却浑身散发着热气。

“他怎么不怕冷呢……”

李燕燕将风帽往下拉,尽可能多的盖住脸蛋,只把精巧的下颌露出来,他连眼珠了都冻得疼!

骤来的温暖让他眼中沁满泪水,李燕燕狠命眨了几下眼睛

……嗯?刚才就这么安静的吗?

打拳声……什么时候停了?

“何人在此?!”

一个冷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李燕燕惊得一跳,还来不及说话,脖颈已经被人钳住!

“啊呃——”

对方显然很有欺负人的经验,手掌狠攥在李燕燕颈部的脉动上,微向上提,让他的头折向后方,不得不垫起脚尖……

他钳制他只用了一只手,而李燕燕毫不怀疑这一只手足以扭断他的脖了。

“别、别冲动!”

风帽滑落,冷风猛然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

岑骥神情阴狠,眉头微皱,却在看到他的相貌时有一瞬恍惚……和动摇。

他松开了手。

李燕燕飞速将风帽戴好,佝着腰,猛喘气。

却听岑骥狐疑问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啊?

李燕燕诧异,微张开嘴,疑惑地看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个表情很蠢,忙把嘴闭上。

心里纳闷……究竟是谁搭讪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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