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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去上面书房上课,”周昆说,“我把水给你们端上去吧。”

今晚算不上上课,周昆是请他来了,跟小孩认识一下,约定的是一个小时的上课时间。

上楼时,周进繁还一直在看他,仰着头琢磨着他的身高,目光扫过他优越的鼻背驼峰弧度。

小老师身上有一种不太像十七八岁年轻人的气息。

周进繁觉得好不真实。

干爹机构资助的学生,在他想象中,就是网上那“强小壮”的模样,应当是瘦骨嶙峋、吃不饱饭、高度近视。怎么这么高不说,手长腿长的,还有肌肉呢。

书房在顶楼,这是他一个人的活动区域。

书房紧挨着主卧,两间房之间通过一扇厚重的黑胡桃木双开门连接。

阿姨今天刚打扫过,房间很整洁,四周都是深色的书架,其间塞满智慧。

圈子里熟悉的风水师告诉他们,书这种东西,哪怕不读,放在家里也是增添文昌运的。

所以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都被周家夫妇二人搬回了家。

书桌前,两个单人沙发挨在一起,书桌背后挂了一幅画家胡雪然画的苗族少女,房间里除了屋顶的大灯,台灯也开了两盏,空间明亮。

窗外是夕阳暮色下的尤加利树影,橘红光芒从顶上圆窗直直地透入,有些刺眼。

周进繁这才忙着去找书包,找笔袋,手伸进包里,却犹豫着没拿出。

周昆站一旁指挥:“试卷,练习册,成绩单,叫你准备好的,你拿出来。”

周进繁瞥他一眼。

当37分的试卷,真能随便拿出手?

关作恒这时出声:“有成绩单吗?”

成绩单……

“没带回来。”

旁边站着的周昆又要数落,周进繁开口:“老…爸,是我上课,你快出去吧,别打扰我学习。”

周昆被噎了下,最后以含着警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关上门出去。

周进繁掏出干净的笔记本,摸出手机:“关…嗯,老师,有微信没?加一个吧好联系。”

“没。”他音色特别冷,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说,“你留个我电话吧,有不懂的就打电话。”

“哦…”

不知道关作恒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记得周昆前几日说,是孤儿,刚来春城好像是住在哪个亲戚家里。

“号码是多少啊,我给你打一个。”

关作恒手机调了静音,他摸出来看见来电,挂断。周进繁注意到手机型号,是国产智能机,看起来是崭新的。

周进繁正在保存联系人,问他名字怎么写,关作恒便把名字写在自己带的草稿本上,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周进繁也拔下了笔帽,瞄他一眼,声音很轻:“我叫这个。”

“周进繁”三个字写在“关作恒”三字旁边。

他练过书法,一手行楷写得不错,算是能拿出手的优点。

关作恒存自己号码,周进繁还偷偷地瞥见,整个通讯录只有一页——不超过十个人。

楼下。

周昆在露台躺椅上抽烟,打电话。

“老罗,你给我提那孩子,今天过来了。”

罗航说是吗,问道:“怎么样啊,小烦喜欢跟他学吗?”

“还在上课呢,小烦看起来不排斥。”他说着朝上方吐了一口烟,书房的窗户半开着。

“那就好,我昨晚见过那孩子,跟我说会好好教他的。不过他性子有点闷,我担心他能不能做这份工作。”

闷不闷不晓得,但不爱说话这点,周昆感觉到了。大概是山里孩子的特性,默不作声地冷静观察着四周,像隐形人一样融入周遭,决计不多说话,聪明却不出风头。

周昆说是个沉稳的,还很礼貌:“而且还是个大高个子呢。”

他是前几日跟罗航、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块儿去水库钓鱼时,听罗航接了个电话,说有个学生给他转了两万多,才知道有这么个存在。

罗航感慨地跟他们一帮人提起,说这是他们机构帮助过的一个男生打的钱——还是今年的理科状元。

周昆问他:“你们机构资助的?怎么反倒给你打钱?借过钱给他么。”

罗航摇头:“说来话长,这个男生没有申请过我们的助学金。以前我们资助过他姐姐,他姐姐是我支教时候的学生,跟我说家里还有个弟弟,成绩特别优秀,非常聪明。我和社工就去了他们家家访,家里情况复杂,很困难。”

罗航说他智商很高,之前有个特招的天才班要录取他,但因为是孤儿,家里两个孤寡老人独居,无人照看,便放弃了机会,在保山上了高中,今年考了状元。

“自尊心特别强,这两万多是他家里老人生病了,他姐姐给我打了电话求助,冯总支的钱。这不是通知书下来了吗,学校给了他九万的奖金,就连本带利还给我了。”

周昆一听家境困难,又是个这么好的孩子,还是状元,就寻思着让人来给周进繁补一暑假的课。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关作恒看了眼时间,离开时问他是不是马上期末考,周进繁说下周,关作恒让他好好加油:“记得把试卷带给我看看。”

周昆见他们下来,拿了个信封给关作恒:“下节课等他考完试吧,小烦,你们是下周几考完?”

周进繁说周二。

“那就周五上课吧,考完了让他放松两天。怎么样,小关,时间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关作恒摇头:“我都行。”

周昆展露笑容,很关切的模样:“那你现在住哪儿啊?怎么来的,要不叔叔送你回去?”

关作恒回绝了,周昆客气一番,把他送到楼底,上来问周进繁感觉怎么样:“教的还行吗?”

“挺好的。”

其实讲的不太好。

哪怕周进繁不爱听课,但这么些年换过不少的家教和补习老师,很多老师有一套针对他这种学生的方法,但关作恒没有。

这就有点像让周进繁去教邻居家两岁的小孩加减法问题,没法跟他解释“为什么7+8等于15”。

因为在智商和学习认知上有鸿沟。

尽管如此,周进繁还是告诉周昆“挺好的”。

他知道,哪怕这个家教不是关作恒,也会给他请一个别的暑假补习老师,横竖都要请一个,还不如找个好看的呢。

趴在露台栏杆上,周进繁垂头时偶地瞥见,那本该已经离开的家教,居然还没走。

好像弯腰在垃圾桶旁边捡了几支他家丢掉的海芋,放进了车篮子。

白色的花瓣像水一样漫出粉红的车筐,周进繁看着他骑着车离去的背影,又忽地笑了一下。

-

骑自行车从翠湖这边出发,大概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小姑关霞家。

夏夜的风刮过耳畔,树上聒噪的蝉鸣不绝于耳。

春城的夏天和中国其他城市不同,最高气温也才33度,正午是最热的,到了晚上吹着风反而有些冷,得穿外套。

关霞是关作恒的姑姑,爸爸的妹妹。

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次,关霞很少回老家,只带丈夫回来过约莫一两次,直到关作恒高考那天,老家来了电话,告诉关霞父亲去世了——

儿子要上学,老公要上班,关霞只身一人回到边境小村参加葬礼。守灵夜那晚,她看见关作恒在棺材前头默不作声地跪了一夜。问起他考试考得如何,他并未回答,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珠子是黑漆漆的,眼眶骨一圈是红的,如死灰般看了眼自己。

关作恒考状元的消息,还是她在新闻上看见的。丈夫是六中的数学老师,在学校里听说了一点消息,校领导打算花大价钱挖这个贫困生状元来六中复读。

在丈夫的驱使下,关霞拨通了久违的电话,问了家中情况,关作恒接了电话,关霞那陌生的声音道:“是阿恒吗?我们家冯老师,他听说了你的消息,问你啊,你志愿填的怎么样了?你姑父他是中学老师,他知道这些,你可别乱填。”

关霞还在电话里说了冯老师的学校出多少万让他去复读的事。

“侄儿,你要不来我们家,一起商量一下?”

奶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姑爷是冯川是文化人,是教书育人的老师,便自作主张把关作恒送去车站,擦着眼泪叫他出人头地。

从笠县到春城,前后辗转十多个小时大巴和火车。

关作恒只背了一个黑色的书包就来了,带了两身衣服,一顶帽子。见到了关霞和冯川。夫妻俩对他万般热情,家里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弟,房子小,装修得不合理,四处堆满了杂物,关霞便安排关作恒跟儿子睡一张床,儿子死活也不同意,冯川就训他,叫他忍忍。

还没进屋,关作恒在门口便听见一家人在算房贷的事。

“这套120平的,我公积金买,首付给21万,咱们家存款刚好够!”

冯家一家三口住在城中村,运气不好,一直没等到拆迁。

房子太小,冯川老早就想买新房了。

“老冯你看这套进门玄关多大,这儿可以弄一排的鞋柜,电视墙也弄一整排的柜子,把吸尘器什么都放进去……”

只听那声音,就知道关霞在户型图上向外地规划未来的憧憬模样了。

“这个145的吗?户型是漂亮。”冯川是数学老师,算这个很快,有点为难,“首付钱倒是能凑够,就是买了我们也没钱装修,而且这么大的屋,以后脱手也麻烦。”

冯川喜欢恒大那套二楼的,赠送了一个超大平台,总价有些微超出预算。他琢磨着道:“算上侄子那笔复读费的十二万,也还差点,只能打电话问我妈借五万了。”

“十二万?”关霞犹豫道:“不是说……咱们只拿他五万么,老冯,他还要上学呢……”

“我知道,可他不能白住咱们家吧?我又不是直接拿了不还了,都是一家人,以后他上大学,不得我出钱啊?再说他爷爷去世,你不是回去给了八千吗。他要是复读,这一年也得住我们家吧,总得算他租金和生活费吧?这小子一天吃那么多肉……”

“那、那万一他不复读,去北京上大学了怎么办?”

“不准去!”冯川斩钉截铁地说,“他必须去六中复读!”

关作恒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知道冯川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冯老师。

故意在门口发出碰到鞋架的动静,门内立刻噤声。

他敲了下门。

接着,门从里面打开,是关霞那张有些怯的笑脸:“回来了啊。”

关作恒态度稀松平常:“小姑,你们在看房子?”

“嗯…”关霞多少有点不自在,看见他怀里的花,“买花啦?”

关作恒说捡的,关霞咦了一声,忍不住低头嗅了下:“这个季节还有海芋呢,我去拿个瓶子插上。”

她一边闻一边说:“真是,这么好的花怎么丢啦,准是情侣吵架。”

春城盛产鲜花,是全亚洲最有名的鲜花产地。花又鲜又便宜,路边捡到这么新鲜的海芋并不稀奇,情侣吵架,浪漫便会被抛弃。

关霞在桌上寻了个空的饮料瓶子,准备用肉剪刀剪个口子插花,关作恒从她手里拿过剪刀:“小姑,我来剪吧。”

他沿着瓶口剪开一道缝隙,一旁的关霞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香梨出来,冲洗了一番,让关作恒吃梨子。

关作恒撕掉绿茶瓶子的外壳,把海芋插-进瓶口,放在阳台。他咬了一口带着水珠的梨子,平淡地问还在看户型图的冯川:“看好房子了吗?”

冯川笑着说快看好了,问他:“你决定好复读的事没有?想这么多天了。”

“决定好了。”

冯川欣喜若狂:“去六中啊?”

他摇头。

冯川脸上的笑容当即消失大半:“不去六中?那你准备去…哪里?!”

关作恒盯着他:“姑父不想让我去上大学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大学嘛,什么时候都能上,晚一年再读你比同学都更成熟,优势也更大是不是?”

“哦。”

关作恒说:“萃英中学打了电话,开二十万让我去。”

语气依旧平常,似乎这么多钱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数字。

二十万?!一瞬间,冯川容光焕发,大喊了三声好,用力拍他的肩膀:“阿恒你可太有出息了!萃英好啊,是春城师资最好的私立!去!就去萃英读书!”

当晚,关作恒是被热醒的,床上又湿又热。他睁开眼睛,一股子冲到天灵盖的尿骚味儿占据了全部的呼吸。

探手摸一摸床单,原是旁边打着鼾的表弟尿床了。枕头上满是表弟流的口水。

关作恒皱着眉坐起,下床,进了卫生间。

拧开一半的水龙头,他埋在细细的水流下冲了冲脸和头发,用洗脸巾随手一抹,然后放了一盆水,端着去阳台洗衣服。

他极度厌恶这个年纪不懂事的小屁孩。

十三岁了竟还尿床。

还有今天那个十四岁的莽撞小孩。

可比较起来,比表弟可爱不少。

至少关作恒不需要忍受和他同床共枕,忍他尿床打鼾不漱口以及床上放屁。

何况,周昆还给他那么多钱。

这一晚,关作恒是在阳台的摇椅上睡着的,洗干净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整晚都在滴水。拂晓来临时,薄薄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半睁开眼,透过那几支雪白的海芋,望见耀目的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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