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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他离开的时候,米莉刚好回来,饭已经快好了。

周昆照例给了他一个信封,想留他吃饭。

“小关,今晚留下吃饭吧?都七点过了,你到家都要八点了吧。”

关作恒婉拒了。

杨姨把人送下楼,周进繁还是趴在露台看。

今天家里刚换过一次花,紫罗兰就丢在垃圾桶旁边,但关作恒并没有捡走,径直骑着那辆和身材不符的自行车离开。

晚饭桌上,米莉提起:“那就是小烦的家教?”

米莉是第一次见他,有点惊讶,这个小老师,和想象的样子不一样,她说一点也不像是农村出来的孩子。

“老周,你上回说,他哪里人来着?”

“保山的,好像是什么……哪个县我忘了,总之是边境的小城,农村的。他还是个混血呢,妈妈是缅甸人。”

“缅甸?骗人的吧,我又不是没去过。中缅混血哪里是他那种长相?你看他鼻子和眼窝,明显更欧化。”

“就是。”周进繁深以为然地点头。

“那我咋知道。”周昆无奈,“说不定人家妈妈是缅甸的大美女,基因好,或者基因突变呢。”

米莉想了想,说:“罗航那里不是有家庭资料吗,你问他要一份,我看一下。”

“你看来做什么,情况你不都了解了吗?”

“我看了才好帮他啊!不是说家里情况很复杂吗,还是孤儿。”

周昆:“我下午问过了,他要复读,可能就是缺钱吧。”

米莉仍然很固执:“你去问罗航要一个!你不去我去给他说,你去不去?”

“好好好,去,等下就去问他。”

罗航却说:“关作恒没有申请过我们助学金,我这边只有他姐姐的资料,不过都一样。”

周昆:“亲姐姐吗?”

“不是,是堂姐,反正他们家……哎。他爷爷奶奶有四个小孩,三个儿子,关作恒是老二家的。堂姐是老大的女儿,老大和老二都…”

“死了?”

“不是,是失踪,不过这么多年了,也可以说是死了。都是突然失踪找不到人了。”

周昆理了理,也就是说关作恒是孤儿,关作恒的姐姐也是孤儿。

“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罗航说比较常见,他说从缅越那边嫁过来的女人,大部分一嫁二嫁三嫁,越嫁越往北。

周昆表示理解:“那关家还有个女儿,就是关作恒的姑姑了吧,他现在就住在姑姑家里是不?”

“嗯,住姑姑家。然后他还有个小叔叔,有精神问题,之前一直在四医院住院…情况很难在电话里跟你说清楚。”罗航在电话里说,“你要看的话,明天我去机构,找找他姐姐的资料给你,但这个资料可不能外传的。”

“知道知道,不外传,都是你莉姐,她说要帮小关,所以要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隔日,资料发到了周昆的微信上。罗航的消息道:“她家情况特殊,父母都是十四五岁去世的,我发给你的是前两年过去访问的记录。”

今晚米莉不在家,燕窝厂不在春城,很多时候她都不在。

周昆开着夜灯,侧躺着看这个省状元姐姐的具体资料。

老罗做的是慈善机构,机构捐助学生,自然要多方确认基本信息。但关作恒并非老罗机构捐助的学生,但他们之间牵扯颇深,关作恒的姐姐是罗航支教时候的学生,罗航最初起意想要做公益就是因为关家姐姐。

关姐姐叫关敏心,是关作恒的堂姐。

关敏心比堂弟大5岁,是家里老大的女儿,读到高中辍学了,也是个孤儿。

按照社工去家里访问时,爷爷奶奶的说法是:“孙女妈妈有精神问题,她老爸也没本事,讨不到媳妇,娶的邻村的一个疯子,嫁给敏心爸,生了她后离婚,然后又嫁了第二次、第三次,生了好几个。后来敏心爸爸在外赚了点钱,又把妈妈带回家了,妈妈在敏心十四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爸爸隔了一年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奶奶说,一直没有联系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报过案,可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周昆看得直皱眉,一方面觉得可怜唏嘘,一方面又觉得封建愚昧。

关敏心的妈妈有精神问题,嫁了那么多次,这不是生-育机器吗?

社工在面谈记录上写道:“因为爷爷奶奶的方言和口音,有些没听太懂的,只记录了大概的家庭资料。”

周昆继续往下看。

“敏心有个小她五岁的表弟,也是个孤儿。姐弟俩算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老家在保山市笠县的蓝桉村。”

蓝桉村位处中国边境,和缅甸一山之隔。越过国境线的地雷区,就是境外。

“父母去世后,敏心又读了一年的书,辍学了。奶奶说她成绩不好,辍学是为了去春城打工供弟弟上学,弟弟的成绩更好,老师都说弟弟是天才。”

“已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一共四个孩子。老大老二都不在了,老二是出狱后失踪的。老三是女儿,嫁到春城了,平素和家里联系很少。老幺有精神问题,在精神病院治疗,每月要花800。好像是因为没有钱给院方,院方一直扣着老幺不让回家,不仅如此,欠院方的钱也越来越多。”

这些信息都是社工记录在资料上的。

周昆在罗航机构捐助过不少的学生,各有各的可怜之处。看得多了,他会发现其实这些不幸是很多原因造成的,可很少有人能挣扎着顺着带刺的荆棘往上爬,然后逆风翻盘。

指尖往下滑动,看见在PDF文件的最后,有关敏心的照片,似乎是很早之前拍的了,用的胶片机,模样看起来才十岁出头。

女孩子梳着中分刘海,眉间有颗美人痣,睁着黑黑的大眼睛,站在教室走廊外,不安地望着镜头。

这双眼睛在胶片上,渐渐褪了色,变成了咖啡里的重重倒影。

关敏心低头看着咖啡杯里的精致拉花,抬起头来,眉心那颗痣很夺目:“我也可能是看错了。”

“你在电话里说,绝对没有看错。”关作恒坐在她对面,也点了一杯咖啡。

是随便点的,很苦,他喝不惯,问店员要了糖。

夹了了四五块方糖在浓黑的咖啡里,喝了一口,又夹了一块。

关敏心倏地笑起来:“你还是那么爱喝甜的东西,要吃糖,姐姐我想吃糖……你小时候很喜欢那么说。”

他不答话。

关敏心脸上的笑很快就淡了:“你妈妈那张脸,我当然是不会看错的,可是…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她走后照片也被烧光了,如果…不小心看错了也正常。”

关作恒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你那天晚上告诉我,我妈死后,他突然就变得很有钱,你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买了辆摩托,给我们买了新衣服,还买了很多酒,说是中了彩票。可我妈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没找到,那座山她经常去,不可能摔下去。”

“你相信量子纠缠吗,我信。我认为她还活着,因为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可还是会经常想起,梦见。”

十四年前,关作恒四岁大,他那会儿没有上学,在家自己看书习字,坐在厨房向阳的小板凳上,低头看姐姐学校里发的书。那会儿他就能背两百多位的小数点后圆周率了,没事喜欢蹲在鸡圈前头念念叨叨。

那天下午,夕阳像血一样红。

奶奶背着一背篓的山核桃回家,坐在屋檐下,用石头给他砸核桃,剥开放在他的小手上:“小泥,来,请你吃核桃。”

小恒吃了几个就不肯吃了,他知道这是奶奶要背去山下卖钱的。

血红色的夕阳越来越深,渐渐融入夜幕当中,四岁的小恒问:“奶奶,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去哪里了。”

夜深的时候,大伯回来了,似乎很惊惶,说:“妈,琴莱在采菌子的时候、不小心…不小心摔下去了……”

村子里老小都来帮忙,打着火把和手电筒,连夜去寻人。

那座崖下有条河,并不湍急,可就是找不到人,没有活人,也不见尸体。

他和姐姐沿着河往下游走了两天,走到了边境。

爷爷把他们带回了家,蹲下来,搓了搓孙子的头顶:“小泥,妈妈回家了。”

“小泥不哭,妈妈在天上呢。”

他记得妈妈说,万物有限,快乐是,悲伤也是。可是越活越大,越觉得生命里的悲伤是无穷无尽的。

关敏心从包里拿了一袋山核桃出来,放在桌上,拿了一个给他:“刚刚路上看到就买了一斤,给你买的,你最爱吃这个。”

小时候没有零食,糖也是很难得的东西,却有棵很古老的山核桃树。

关敏心说:“我记得你一捏就碎,你剥一个给我吧。”

关作恒手掌用力,把核桃壳碾碎了给她:“你看看,那天你看见的校服,是哪个?”

“什么?”

关作恒把手机亮度调到最高,然后把周进繁发来的照片给她看。

关敏心看了一阵:“这小男孩儿是谁啊?”

关作恒低头一看,是周进繁自己穿着校服比耶的照片,夹在一堆相片里发他了。

她笑着说:“长这么可爱的。”

他把照片快速划过去:“你不用管,这几套,当时看到的是哪套?”

“什么嘛,不都一样吗?”

“领口,他们每个年级领口不一样,你好好看看,这很重要。”

“别凶啊。”关敏心看着他闪动的眼睛,“我仔细想想。”

过了一会儿,她说记不清楚了。

关敏心推开手机,右手无名指上的素色婚戒衬得她手指又纤细又洁白:“我记不了那么清楚,我的脑子和你的不一样,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过目不忘的。我只知道你妈妈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的手,她穿的校服像JK,就是这样式的。你要问我领口什么样,我哪儿记得那个。”

“你说,你在恒隆看见他们,是几号?星期几?”

“去年的事了……”

“去年冬天。”她说,“几月份,记不清楚了。下午。”

关作恒捏了捏眉心。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你妈……那个很像你妈妈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旁边还有个男人,我太震惊了。那天恒隆广场有活动,请了明星,人太多了,我一晃眼就没人了。所以我说,可能是我眼花了。”她叹口气,“小泥,你去上大学吧,不要执着这件事了,那天晚上是我喝醉了才给你打的电话。哪怕那个女人真的是你妈妈,她现在也过得很好,有孩子,有老公。”

“你怎么知道她过得很好?”关作恒垂下的眼底一片冰冷,手指放在下面,握成拳。

“她看起来……还和年轻时候一样,甚至比那时候更年轻,更美好。她那头发,是我怎么羡慕都保养不出来的光泽。我不知道是谁花的钱,但是在那个年代,给了他十万,可能更多,把你妈妈带走的人,会对她不好吗?”

她凝视着弟弟,关作恒的容貌遗传至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好看,弯弯的。可在关敏心的记忆里,从那件事过后,再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了。

关作恒沉默了一会儿:“那天是哪个明星来恒隆活动?”

她说了几个名字:“好像是这几个,网上能查到准确的。”

或许是小女孩喜欢的明星。

“跟她们在一起的男的,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她思索着,“穿黑西装,像个中介…也不帅,挺高的,就小平头,三十多四十来岁的样子。哦对,我记起来了,他有纹身,我没看清楚是什么纹身,就手腕能看见一点,应该是黑臂,脖子后颈那里也能看见,可能是满背。反正煞气挺重的。”

“如果再给你看一次照片,你能认出那个小女孩吗?”

她摇了下头,然后又点头:“她长得像你母亲,漂亮。”

关作恒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我已经忘了她的样子。”

“我也以为自己忘了。可是一看见,还是认出来了。”她故作轻松地说,“你以为自己这么漂亮是遗传谁的?见过不可能轻易忘掉的。”

关作恒不置可否地起身,戴上墨镜。

“喂,咖啡,你不喝完吗?浪费啊,二十几一杯。”

他说不喝了:“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啦,我走几步就去坐地铁了。你以后买了车再送我吧。”她说着把关作恒那杯咖啡拿来喝了,甜到发齁,皱着脸把核桃给他,“给你买的,拿回去吃吧。”

“谢谢姐,那我先走了。”

弟弟离开后,关敏心还坐在小咖啡厅的角落,慢慢地把咖啡喝完了。

这时,她收到了一条短信。

显示账户收入五万人民币——转账人是那个刚刚成年,站起来却顶一片天地的弟弟。

一条彩信消息弹出来,她点进去下载了图片,是一张网页截图。北服的成人教育,一年制,学费26800,底下有网页和联系电话。

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小时候她给他裁衣服,花里胡哨的拼凑,给他量身,说自己想学服装设计,以后开家服装店。

梦想距离现实不止一个光阴,她在便利店打工,老公是个会打女人的窝囊废,让她觉得家庭像拳头一样越攥越紧,一切都越来越狭窄,越来越窒息。前几天她反手把男的打进医院,现在婆家吵着让她净身出户。

这些事她并未跟关作恒提起,见他前,还把戒指翻出来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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