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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不知发生了什么, 可关作恒罕见外露的情绪,让他意识到了一定有事。
“表哥,”他迟疑地喊, “你为什么不开心啊,你给我打电话, 你又不给我说。”
长久的默然后,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没事。”
然后说:“想听下你声音。没事了。”
周进繁顿了一下, 换了种问法:“你喝了多少酒啊。”
“没有你喝的多。”
“你明显喝醉了, 我又没有喝酒。”
“嗯。”
“你嗯什么?”
“是……我喝多了。”关作恒介于迷幻和现实之间, 坐在边境小村的屋顶上, 夜幕上的月亮影影绰绰, 似乎有几轮。
他是第一次碰这么多酒精,脑袋很涨, 但好像又过于清醒了,很多被他刻意屏蔽掉的情感汹涌而至。
后来睡着了, 手机从屋顶瓦片上滑落, 信号原因,周进繁听见嘟嘟嘟的提示音, 表示电话挂断了。
这真是……
听见付时唯叫自己吃水果西米露,周进繁回到民宿房间,坐在阳台一边吃, 一边试图回拨,电话打不通。付时唯在旁边看着他, 问给谁打。
他说关作恒:“你可能记不得了, 我初三那年的家教。他好像喝多了,可能出什么事了,电话又给我挂了。”
要是换个人挂他电话, 周进繁就得拉黑此人了。
“你们还有联系呢。”付时唯记得他以前说过,关作恒去上大学了,好像就找不到人了。
“嗯,后来又联系上了,”周进繁吸溜着西米露,笑得人畜无害,“他肯定不是什么直男。”
电话一直接不通,周进繁又止不住地担心,吃完西米露,就给关敏心发了消息:“姐姐,小泥哥哥是不是回老家了,你在老家吗?”
“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啊。”
关敏心也没有回复。
周进繁一看时间,国内才晚上十点,是睡了?不应该啊。
他没有继续给关敏心发消息,是半夜人在梦乡时,手机忽地震了一下,周进繁早上起来才看见,关敏心的消息说:“奶奶一周前走了。”
他刚睡醒,始料未及的一个激灵,立刻给她回拨过去。
关敏心似乎没有睡觉,她接起电话时,周进繁听见哀乐的声音,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关敏心说抱歉:“小繁,昨天晚上手机在充电,我没有看见你消息。”
他连忙说没事,然后顿了顿:“奶奶……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她。”他并未说节哀顺变,并未说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只说:“姐姐,我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告诉我。”
她好像没有力气哭了,嗯了两声,声音很疲惫:“奶奶已经入土为安了,跟爷爷的墓挨在一起。我们这几天请了很多父老乡亲吃饭,已经结束了。”
他问了句小泥哥哥呢。
“小泥昨晚喝了很多,在屋顶上睡觉的。”
他们家是传统瓦顶的土房子,修缮过,关敏心不知道他怎么会爬上去睡觉,但十岁过后,关作恒不爱去防空洞,没有地方可去,就躲在屋顶,一个人看星星。
他从小就表现出超凡的智慧和沉静,冷静地告诉她,瘟猪肉可以把人毒死,几次失态都是亲人离世。所以关作恒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坚不摧,他也是个人,会难过伤心,会绝望心碎,所有的感情色彩他都不缺,可是极少表露。
当晚,周进繁就从科伦坡转机回家了。
付时唯问他怎么,不是还有几天的行程,还要去越南的。他说关作恒奶奶往生了:“他奶奶是个很可爱的人,就是那个,我们以前在板桥路帮过她搬沙发的那个奶奶。”
周进繁说:“我得回去看看他。”
他就这么离开,付时唯找不到话来挽留他,把在民宿里摘的芒果给他:“你在飞机上吃吧。”
付时唯抱他:“小繁,记得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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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进繁买了三程的航班,从科伦坡回上海,又从上海飞春城。
昏昏沉沉地折腾了一路,次日晚,春城机场,周进繁的行李箱不小心被人拎走了。不是故意的,只是拎走他行李那位,碰巧和他用一样的牌子,还都是牛油果绿的限量款日默瓦,唯一区别就是自己的行李箱上有钢铁侠贴纸,估计是没注意。
他没有把别人的行李带走,匆忙在机场登记了下,让机场工作人员帮忙联系,说:“我过几天过来拿可以吗?或者让我家里人来领。”
笠县是个小地方,在腾冲旁边,县城就是个弹丸之地,县城之外都是山,坐落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村。
凌晨时分,周进繁的航班落地,他在网上找的司机,开了三个小时车,把他送到了笠县县城的一家酒店。
这是整个县城唯一的正规酒店,在县政府对面,有八层楼高,前台还能租借怪兽充电宝。除了这家笠县大酒店,县城其他的住宿都是黑不溜秋的小宾馆。
诚然如此,这家“大酒店”也很不怎么样,周进繁洗澡的时候一只巨大的蟑螂飞到浴室架上,把他吓了个半死,头皮发麻地一巴掌把蟑螂呼死了,剧痛的掌心带着尸体的粘稠感,他疯狂地洗手,几欲把皮搓烂。
他欲哭无泪地给蟑螂拍了个招牌,打算第二天找前台要说法,睡觉也睡得不踏实,身上的衣服两天都没换了,在臭烘烘的机舱里捂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睡到六点,他起来插了个电蚊香液,继续睡了一个小时,下楼吃饭。
酒店送的早餐就是普通的米线,他精神萎靡,胃口不佳,脸上还有些过敏,起了红疹。疑似是因为大酒店的洗发露。
他拿着蟑螂的图片去找前台,前台请示经理,退了周进繁二十块。
周进繁这才让酒店帮忙找司机,然后打电话问关敏心:“姐姐,你们老家具体在哪啊,我来笠县了。”
关敏心很吃惊,问怎么来了,他说是准备来腾冲泡温泉的,知道出事了,想过来给奶奶上柱香。
——大夏天泡什么温泉。
但关敏心没有那么多心眼,不知道他撒谎了,但周进繁这句话,在这一瞬间让她溃不成军地掉了眼泪:“你在哪?我来接你啊。”
“不用不用,我叫了农村客运。”
她说:“我们住山上,你叫的车上不来,因为有个吊桥,那个桥很窄的,只有摩托,还有窄一些的三轮能过桥。”
这是周进繁始料未及的,他挠头:“山下有三轮吗?”
“没有,你给司机说,到蓝桉村小学,那个小学在山下,我下山来接你。”
笠县县城小,可是七零八落的小村庄很多,地界很广,周进繁叫的农村客运,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问他来做什么,他说看朋友。
不知道是故意绕路,还是真的走错了,客运的小车开了半小时后,有个妇女上车,司机说:“她跟你拼下车,她去XX村,跟你顺路的。”
他说的是方言,周进繁也听不懂,就同意了。
山里就这点,他们干客运的活少,能接就接,周进繁不知道到底多远,反正司机收了他两百,在狭窄的乡道上行驶了一个半小时。
他挠了挠脖子,觉得是真的过敏了。
对着手机镜子照了照脸,又憔悴又红肿,美貌荡然无存。
哎。
周进繁深沉地叹口气。
到山下,蓝桉村小学。
那小学是真小,黄泥巴的建筑,加一个迷你小操场,高高的红旗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现在放暑假,没有学生。
周进繁正准备打电话,就瞅见那个窄窄的吊桥对面,有个穿得像大爷似的,短裤、背心,一身黑,脑门上还缠着白条,正在抽烟的男生。
穿这么丑,脸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整个人缺乏神采、颓废。可周进繁还是一眼望见他。
他跑过去,到他面前才叫哥哥,他在车上思考了无数遍开场白,但是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说:“你带我去看看奶奶吧。”
关作恒是走下山的,他以前去上学,每次都是这样,走上走下,去更远的地方上学了,就十天回来一次,也是走上走下,没有人来等他。
关作恒指了下山腰:“你能走吗?”
他点了下头,关作恒看他两手空空,只提了一袋水果,顺手帮他拿了,问:“没带行李吗?”
“行李被人拿错了,不过已经联系到了……”周进繁问他:“姐姐说你骑车下来接我,怎么是走路啊,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没多久。”他们搬离笠县很久了,刚回来几个月,一般是问乡亲借车下山,或是坐车下去,给乡亲一点路费。但那车经常载人,有牛粪的味道,关作恒觉得他不会喜欢的,就走路下来了。
“你下来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手机那天摔坏了,还没去修。”
他把手给周进繁:“下过雨,有点滑。”
周进繁看了他一眼,把手放他手心里:“哥哥,要走多久啊。”
“半个小时。”关作恒拉着他,“走不动了我背你。”
“走得动,不用背啦。”是盘着山、像梯田似的路,明明瞧着没多远,却要走很久,周进繁问他这几天是不是都没睡觉,他摇头:“睡了,睡得少。”
周进繁从袋子里拿了个柿子给他:“你们县城的水果店买的,好便宜啊。这么多才几块钱。”
不过,他观察了下这个小县城,人不多,但瞧着有不少的缅甸人在此务工。
关作恒接过,没有吃,又丢进了袋子,问他:“你一个人来的?”
“是……我本来准备去腾冲玩。”他还是这套说辞,“然后我知道……就过来了。给奶奶上柱香。”
关作恒嗯了一声,扭过头去看他:“考的哪个大学。”
“之前跟你讲过的,北工商,离你们实验室还挺近的。我妈已经去北京了,她去给我租个学生公寓。”
“不住学校?”
“我没住过校……”周进繁忍不住挠了挠脖子上的包,“可能会不习惯。”
他垂眼看了下周进繁身上的红疹:“过敏了?”
周进繁微微点头:“昨晚住那个酒店,可能有小虫子,咬的。”
他说上去给他弄点草药膏。
周进繁挠了一路,关作恒不让他挠,他说好,然后又忍不住。
两人走得慢,周进繁的白色运动鞋陷入红土泥,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全脏了。
树上挂着白绫,堂屋前的花圈白纸黑字写了奠字,奶奶的遗像放在高处。
周进繁去遗像前拜了拜,烧了香,变得沉默。
关作恒去烧火,弄了一锅热水,下了一碗面给他吃,找村里赤脚大夫买了草药膏,给他抹身上的红疹。那药膏似乎是天然的,橄榄绿,有点发臭。抹在脖子上脸上,又粘在了衣服上,周进繁自己都嫌弃自己。
下午,关作恒带他去更高的地方,是家里祖坟,一座新墓。
周进繁把水果供在坟前,看见墓碑上的字,赵鹂,享年八十四。
下山,周进繁看见其他山上,有一大片的、漫山遍野的蓝色的树,是一种饱和度低,像雾一样的蓝色,那颜色奇异的好看。
“那是什么树?”他问。
“蓝桉。”关作恒答。
“好像全是蓝桉,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桉树品种多,周进繁没见过这种颜色的。
“我们家十亩地,承包给别人,也种蓝桉。”关作恒牵着他下山,遇到陡坡,要下来伸手抱他,周进繁知道自己衣服有点脏,怪不好意思的,摇摇头:“你拉着我就行了,我衣服都脏了,别抱了。”
“我也不干净。”他本来回来就没有带多少东西,这几天把爷爷的旧衣服翻出来穿,裤子和衣服明显短了一截,裤腿那里露出一小截的小腿和脚踝。
周进繁回他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鞋袜都脱了,换上从酒店带走的一次性拖鞋,关作恒要送他下山:“这里条件不好,你回酒店住,明天回家吧。”
“不不不。”周进繁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在那个酒店睡得过敏,你看我脸上,身上,都是包。我住一晚,明天离开吧。”
他想到关作恒前晚上给自己拨的电话,烂醉如泥睡在屋顶上了,居然想着给自己打电话。他心里可能是有自己的,但现在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时候,周进繁也只是担心他,过来看看。
晚上洗了澡,关作恒拿了自己昨天换下来洗了、今天晒干的衣服给他穿,
信号特别差,他的移动在此处变成了3G,还时有时无,周进繁没有娱乐,关作恒就给他拿了几本书,书很旧了,都是□□十年代的版本。
比周进繁的年纪还大。
《红与黑》。
“我以前看过。”周进繁翻开,却在扉页看见了罗航的名字。
“罗老师十几年前送我的。他以前在山下那个小学支过教。”
周进繁点点头,干爹的确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穿着有些过长的衣裤,他坐在关作恒的老家的小床上,这里比他去过的、在大理的房子还要糟糕一百倍,好在没有养牲畜,所以只有一种老房子的木头味道,被褥是今天下午关作恒刚换的。
他给周进繁剥了几个新鲜的山核桃。周进繁吃了,让他去睡觉。
“你睡了我再睡。”
“你睡哪儿?”
“椅子。”
“你上来吧,你要不嫌弃我,就跟我睡一起。”周进繁坐直了说,“要不我睡椅子?我小一点,睡着不难受。”
很奇异的,今天他抱了关作恒好多次,睡觉也抱着他了,但竟然没有想入非非,心脏反而像是供血不足似的,时不时地抽几下,有点疼。他是想像大人那样抱着关作恒的,但他小只一些,双臂都用上了,却反而像是窝在他怀里。关作恒洗了澡,皮肤上没有烟草和酒的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香皂气息。
倒是周进繁,身上涂了那个很臭的药膏,他自己都嫌难闻。气味混杂在一起了,面对着面,体温互相渗透。周进繁的手掌像抚摸听话时的奥利奥似的,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抚摸,说自己可以多待几天:“我多陪你几天吧。”
关作恒摇了下头:“你回家吧。”
“你不想我待吗?”
这里不适合他。
关作恒说:“回家把脸上的过敏看了。”
周进繁本来眼睛半闭着,一听这话骤然睁眼,很沮丧:“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不丑。”他垂下眼帘,睫毛落下很深的阴影,说好看。
“……算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啥样,反正也没救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你睡觉吧,我也困了,我昨晚就没睡着。”
“嗯。”他说晚安。
夜风起了,花布帘子被风吹开,关作恒眼睛深深地闭着,只花了五秒钟,就陷入深度睡眠。下巴蹭在他脸上,胡茬不止一点点扎,周进繁被扎着扎着,困意席卷,在温暖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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