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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郡到济南也算是有些距离,后世开车有公路的情况下都要开三个半小时,更不用说现在了。但若是现在顺着水道乘船而下,却也并不遥远。
脑袋里过了一遍地图,最近黄巾频发,姚珞估算了之后知道陈宫大概率还是走黄河水道到达的济南,看着他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浅浅打了个哈欠:“你坐船辛苦,不好好休息下?”
并不意外姚珞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陈宫看着她似乎走得有那么点歪歪斜斜的模样微微皱眉,偏偏她看上去歪歪斜斜其实下盘极稳,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不必了,我昨日就已经到了济南,已经歇够。”
“原来如此,那正好我和你说明下,我并不知道你师父是谁。”
“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师父是谁。”
听到这句话时陈宫微微侧头,看着满脸无聊的姚珞又将视线放在前方:“你真的不知道?”
“稍微猜到一点,但是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去如灯灭,她师父给她留下的东西不过一间院子与满屋子的竹简,最多再加上个太史慈——太史慈还要她来养,就算师父曾经是有多抚弄风云的人,如今也不过一抔黄土罢了。
“你是他的弟子。”
“当今这世上,我是他弟子这件事情才是最无用的。”
她说的没错,的确就是这样。原因也没有什么别的,就是最简单的一个。
姚珞是个女子。
来到济南之前陈宫就有听他的祖父聊起过姚珞,然而就算有那位师伯各种夸赞,也无法让自己师父释怀,甚至于说出对方必是蛊惑人心的妖孽之类的话。但是对他来说,却并没有这么大的偏见。
既然祖父把师伯说的地上少有,那么地上少有的人所夸赞的人,哪怕她现在还是个小姑娘,也必然有其优秀的道理。
“你来是要我跟你回去?”
“并不是。”
嗯?
“若你希望来,我便会送你去东郡。若你能够独自为生,那又何必换个地方。”
历史上的陈宫是这样的个性么?她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现在最
重要的也并非是思考陈宫的个性问题,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姚珞随手把警惕的陈宫拉到自己身后,看着有些拘谨的对方点了点头:“曾木匠,这是怎么了?”
“姚小先生,俺老婆她,前几日生娃儿生的艰难,到现在都不肯喂他,我昨日甚至还看到她想把他给溺死。”
穿着简陋的匠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旁边明显穿着斯文的少年,对着姚珞愈加低声下气起来,甚至于还偷偷给她塞了三五个铜板:“好歹也是自家娃儿,您可能帮我劝劝她?”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妇人——”
“行了,你不知道这些,妇人产子之时多左性,你又生不了孩子,未经他人苦,莫笑他人哀。”
对着陈宫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姚珞顺手把铜板给推了回去,看着愣怔的男人伸手突然开了她的折扇,在面前若有若无地摇了两下:“没事,我今日本来就要讲这个。倒是曾木匠,回头你得帮我看看有没有好木材,我要做个棋盘。”
“好好好,一定留心给您留着,多谢多谢。”
看着他逐渐走远,姚珞才重新迈步,对着因为一句“你又生不了孩子”黑脸的陈宫轻笑了起来:“我说错了?”
“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粗俗。”
“啊,难不成你生得了?失敬失敬。”
“……”
“身在市井,没必要那么斯文。再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干什么的?”
眼前已经能够看到茶摊,姚珞施施然合扇走了进去,听着小二“姚小先生来了”的招呼与周围“轰”得一下全跑出来看的人群,慢条斯理地掏出醒木啪得一拍:“今天天气好,大家都出来晒太阳哈?”
“姚小先生,您今日还讲相爷杀贪官么?”
听着这个声音姚珞侧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许掌柜,笑眯眯地摇了摇头:“不不不,今日我不讲这个,我们讲点儿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叫郑,郑国有个孩子名寤生,意思就是母亲难产生下的孩子。
听到这个开头时陈宫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侃侃而谈的男装小姑娘,在发现周
围全部都目不转睛地听着“恶毒亲妈迫害可怜儿子”的剧情时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差点没摔了个仰倒。
她在说《左春秋》,她在对着这些从来没有念过书,不识字的愚民,说左传。
他们听得懂么?
听得懂,每个人的表情都告诉他,他们能听得懂从她口中说出的篇章。
母亲因为难产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顺产的小儿子,所以想把家产全给小儿子。然而终究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儿子的,小儿子不开心,就带着人准备去害大儿子。
书中记载国中之事,在她口中,无非也就是邻里争夺,小家家事罢了。
“然后那大儿子看母亲还是要帮小儿子,特别愤怒也特别痛苦,毕竟那可是亲妈啊,能怎么办?大儿子可生气了,毕竟老母亲偏心眼儿了那么多年,他也受不住啊。因为实在是太生气,他就对着自己母亲说了一句,‘不到黄泉,不再相见’!”
她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浑厚而悲伤,又带着些许决绝,仿佛是真的郑庄公来到了济南大街上,对着所有人说出了这句话。周围的人听到这里蜜饯也不嗑了,一个个都开始争了起来。
有说大儿子未免有些太过,也有说这当娘的都偏心眼成那样了,大儿子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当然,也有说小儿子太被母亲溺爱惯得无法无天之类不同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想法,坐在茶摊里的小姑娘却笑眯眯地用折扇托住下巴,良久才再度拍了醒木。
“大儿子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这个时候,大儿子一朋友就给出了主意。”
后面的是什么陈宫自然背的下来,他微微蠕动着嘴唇,看着眼前一群从未读过书、甚至于都没怎么见过竹简的人在她的讲述中通读了《郑伯克段于鄢》。
然而讲这一篇,不过是一个木匠的嘱托罢了。
死死盯着那个将声音不断调整为郑庄公与颍考叔、仿若是真的两个人在对话的小姑娘,他如今脑海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是曾经自己听着师父在还没见到她时对她的评价。
“妖孽”。
“你知道你在做
什么?”
“嗯?”
等到她把整一篇《郑伯克段于鄢》讲完还给后面的繻葛之战开了个头,周围的人听着故事满足散去,嘴里还时不时说着“大儿子小儿子”,陈宫突然知道自己彻底看不明白眼前的人:“你在……”
“我在做什么?”
折扇轻轻地抵住了他的唇,她的眼睛里含着些许笑意,确认他不再开口时才笑眯眯地又转过身,顺手捞走了几枚五铢钱:“我不过是在讲故事罢了。”
聪明人看得出来她在干什么,但是前提是要聪明,也要能够放下那些看法,敢跟着她来这种“愚民”才会来的茶摊。
这不是现代社会,这是汉朝。不管是世家还是门阀,东汉末年时阶级已然彻底稳固,士族与普通人已经彻底划分了界限,不再会互相通婚,甚至于偶尔还会认为他们和普通百姓不是一个种族。文字和知识牢牢掌握在他们的手中,普通人从来没有见过一次竹简,甚至于最多活不过35岁。
济南外在曹操还没有来的时候已经百里无村落,士族之下是乡绅,乡绅之下是豪户,一层层剥削下去有钱拿多开心,最底层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她是想要开民智,但是开民智可能么?在这种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可能么?
就算不可能,每个人对知识的渴求都是一样的,能够来听自己讲故事的人,也并不是只有能够付钱的那些。她声音能够传得很远,能够让闲来无事的城里百姓听见,也能够让角落坐着的乞丐听见。所有人都能听见,都也可以再去告诉别人,那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黄巾已起世道已乱,现在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某种意义上,最好的时代。
“你这么做,如今这位济南相知道么?”
“他知道啊。还不如说,他挺希望我多讲点的。”
看着确实是为了自己着想的少年,姚珞的眉眼温柔了几分,同时又把手里的铜板散去了角落乞丐的手心:“我认识时他也是巧,东家刚把济南的桌子掀了把城外的豪强全砍了一遍,回来就听到我在说书。”
砍了城外的豪强?东家??
刚来济南还不知道这
些,陈宫感觉到自己手臂又被她用折扇给敲了一下,跟着她往前时看到她步伐轻快,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砍了三五个巨贪四六个大贪,回来的时候居然能在这种小地方歇脚。你是不是要说‘宦官之后,就是没礼节’?”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
看着陈宫错过眼神不想看自己的样子姚珞又勾起嘴角,没有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你想什么呢?我才十一岁。不说这些,你住哪儿?我送你过去。”
是的,姚珞只有十一岁。但是十一岁的她已然能够掌控一城百姓民心,可以嬉笑怒骂说着左氏春秋,救下因为难产被生母厌恶的婴儿。
他呢,十一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城中一间普通客栈罢了。”
“说嘛,我送你去,顺带着还能给你折个价。”
“不用,但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够回答我。”
感觉到陈宫停下了步伐,姚珞有些困惑地回过头,下一秒却看到他对着自己十分认真地发问:“你想要什么。”
“姚珞,你想要什么,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看着眼前认真的少年,姚珞没有再用折扇抵住下巴,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呢?你读书识字满心策论,为了什么?”
“为了实现我想,匡济天下。”
然而黄巾已起天下再难安定,你匡济天下,又是为了谁匡济天下?
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姚珞也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那么在你看来天下安定,什么是必要的。”
“那自然是需要一个有威望而具仁心的主公。”
那你后期投吕布是为啥?他有啥仁心?是把赤兔马送了关云长,还是因为他收了貂蝉啊?曹老板历史上大意失亲爹屠了徐州城,这次有她在绝对不可能了好么。
在内心腹诽了好多句,但姚珞表面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只是继续抬脚往前。
“姚珞,你开民智是为了曹孟德?他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去做的?”
“嗯?很简单啊。”
她看着身边困惑的少年,脸上的笑容突然灿烂了起来:“就凭他来到济南,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那些地主豪强
与贪官。”
“我看到他睁开眼睛,看向了你口中的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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