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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四角升着料丝灯,同漏下的月光撞在了一处去,几分疏疏,几分柔软。

那小姑娘背对着他坐在窗下,手不闲着,身侧一盆好好的水仙花,快被她揪秃了。

她穿霜色,纤尘不染,午间甬道上的匆匆一瞥,临风而立的孤傲身姿令人印象深刻——若不是这身洁净无垢的衣衫,皇帝怎么都不能将眼前这小姑娘,同白日里见过的那孤绝少女联系起来。

皇帝生在腊月,生下来便皱着眉头,打小便是个深稳的性子,近来年过弱冠,更是万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故而此刻心下厌烦,面上倒还能压得住。

内官蹑着手脚捧来了衣衫,窗外的小女儿还在喁喁私语,阮英向上觑着陛下的神情,提了口气向着外头喝问了一句:“何人在此喧哗?”

内官的嗓音尖细,声儿不大,却将外头那揪水仙花的仙姑吓得手一缩,待她回转身,一双碧清的眸子慢慢地看过来,那其中的清冷况味令人心颤。

皇帝的眉间蹙了一道深谷。

世有百态,人有千种,眼前这一位大约是个最表里不一的吧。

他知道她是谁。

四年前的杀胡口,她让家丁传信擅闯战场,累的辜连星伤了心肺,怕是连四十岁都活不到。

至于建威将军黎吉贞,右臂负伤,至今都有后遗之症——奏折上的字歪歪扭扭,比狗爬的还要难看几分。

也是四年前,一道懿旨将这女孩子送进了老君山修身养性,未曾想今日,这娇纵的女孩子竟然卷土重来,堂而皇之地在他的地界大发牢骚。

从前还觉得她不过是娇纵任性,目下听了她这样一番话,愈发地使人厌恶。

皇帝并不打算问她的罪。

太皇太后千秋宴,外命妇来了百余名赴宴,能被允许四处走动的,必定都是亲近大臣的亲眷,更何况他来水榭,并未命人清道。

他自窗子里向外看去,深浓的眼睫下眸色沉沉,几分冷嘲和不屑呼之欲出,睥睨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湖上风凉,一缕细风拂上了星落的后颈,使她手脚冰凉,脑中有一霎的空白。

她是谁,她在哪儿,眼前这位摆着

一副死了三月没人埋的冷脸之人,莫不是皇帝陛下?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妥了,青团儿在她的身后跪着挪腾,企图不动声色地躲进她的羽翼,怎么办呢,让暴风雨来的再猛烈些吧。

她维持着一丝修道人的尊严,眼睫半垂,“今夜六星连珠,小道竟看痴迷了……”她轻叹气,“清风,走吧。”

皇帝沉默了。

若不是方才她那一番胡言乱言太过真切,此刻耳中听她说着“小道”,又端了一副清贵高冷的姿态,怕当真以为她是位得道仙人了。

她抬脚欲溜,身后低沉嗓音却问起,“自称小道,师承何人?道号为何?”

企图混过去的念头一纵而过,星落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颔首道,“小道拜于老君山金阙宫北辰星君座下,因星君在外游历,一向由合贞女冠传道授业。”

皇帝再度沉默了。

他少年时曾在老君山金阙宫修道数日,并未曾听说过北辰星君的名号,合贞女冠倒是听说过,听闻她心存悲悯,常常救济度厄于世人,倒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坤道。

厌恶她,却牵扯颇深。皇帝以手轻叩座旁案几,香兽的轻烟挨过来,绕在他青白修长的手指上,有种澹宁从容的况味。

“道号?”

乍然提起那个令她无颜的道号,星落觉得难以启齿,怎么对付过去呢?

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因爹爹常年随着陛下征战,打小她就觉得陛下同爹爹乃是同辈,今日初见,倒跌破她的相像——生的这般年轻英俊,同她挂在金阙宫墙上的师尊还有几分相像。

长的好归长的好,她黎星落又不是好色之人,眼珠子转了转,她存心恶心皇帝,胡乱编了一个道号,“道号‘勺把子’,是小道师尊所赐。”

……

虽说道家抱朴含真、不拘小节,道人们道号某某子,也是十分的常见的,可拿“勺把子”当道号,也未免太过随意了。

可见她那师尊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

昆明湖上在唱南戏,咿呀的尾音唱到天上,拐个弯儿才落地,却又不是很清晰,像隔着云端。皇帝忽然觉得

有趣——眼前人何尝不是在演戏?

出世的话说的漂亮,私底下却是恨嫁的小姑娘——更不提叫哥哥们打人的刁蛮行径了。

“四年修道,可有进益?”袍角的一片湿提醒着他要结束对话了,皇帝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星落道是,深沉地捏了个玉清诀,矜持道:“回陛下,小道的心已然古井无波,没有那些世俗的想法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心里就觉得完了——方才自己在窗户根下嘀咕的那些话,也不知有没有被陛下听到。

果然,陛下睥睨一眼,那眼波里带着的蔑视,好像比先前更强烈了。

“修道理应每日三省吾身,你既有此感悟,朕心甚慰。老君山一日不可无你这等大才,早些回去才是。”他凉着声,“司星台是最好的观星点,你既痴迷星相,去那里瞧上一夜方显赤诚。”

他吩咐阮英,“叫人好生侍候着,不瞧出些气运盛衰来不许下。”

星落心里冰凉一片,天家一言定生死,四年前碰瓷送她上仙山,四年后就能让她枯站司星台,真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她勉力维持住面上的镇定,颔首道是,陛下却眼睫不抬,起身出了水榭,看方向应是去另一间更衣了。

眼见着皇帝身后一串人都转过弯不见了,星落才一屁股坐下来,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揉下来几滴泪,恶狠狠地小小声说:“本姑娘是该每日三省吾身:是不是太客气了,是不是给他脸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青团儿蹲在自家姑娘的身后,幽幽地说道:“跟着姑娘混,三天饿九顿。本以为今晚能吃上琼浆玉液,谁知道还要跟着您上凉台吹风看星星……奴婢的命好苦啊。”

星落捂着胸口,生怕自己断了气背过去,站起身来,颓然道,“你先去同娘亲说一声,我自己个儿往那凉台上吹风看星星去——保不齐一时就有个帅气王公路过,同本姑娘看对了眼……”

她嘴上说着俏皮话,眼睫却还是耷拉着,青团儿哪里肯丢下姑娘一个人,正自拉拉扯扯,便有两个小内官躬着身进来了,一拱手恭敬道:“姑娘请吧。”

既有外人在,星落

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矜持地一颔首,跟着内官们慢慢地往那司星台去了。

初春的天气真奇怪啊,白日里还是春阳和暖,一入夜,风就变凉了,直往后脖颈里钻,偏生自己今日还穿了件薄衫,风吹衫动的,通身冰凉。

好在司星台并不太远,往那宫阙的至北之地慢慢行,远远瞧见平地而起一座赤土高台,台基约有四十丈,沿着天阶一级一级旋转向上,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高台之上,只见头遇上个对眼的,做梦吧!”

果是无人回应,星落愈发地委屈,嘟嘟囔囔,“看来是没人,偷偷溜走应该没人发现吧?”

她的声音虽小,可星夜寂静如井,听起来却很清晰,正要抬脚下阶梯,便听身后黑暗里响起了一声轻笑。

这一声轻笑把星落吓了个魂飞魄散,她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摸在袖袋里的一柄小刀上,蓄势待发。

“是谁在笑?”

有一人自黑暗里走出来,星光映在他的眼眉,顿生璀璨。

“此处的星同老君山相较,哪里更璀璨些?”月光照

在他的头肩,为他勾了一道柔和的银边,他见黎星落眼神戒备,这便笑道,“在下亲军卫指挥使辜连星。”

星落不懂这些宫里的官职,也未曾听说过辜连星的大名,见他坦诚,这便迟疑道,“我才不同你说话。”

辜连星却并不在意,往那石桌前坐下,长腿一伸,身姿闲适。

“姑娘入道,理应清心寡欲,怎么方才还在说什么找对眼的人。”他秀目微垂,笑意在眼,“还是姑娘,心仍念红尘?”

大约是星夜璀璨,有些神思放松,再加上白日里的遭遇,惹得星落一阵逆反,她扭过脸去,不服气道,“人生来去自由,该入道也好,成亲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辜连星并不着恼,他素来乐天,哪怕天塌下来都是一副开朗的性子,此时见星落气急,他仍眉眼在笑,“姑娘小时候便有娇纵的声名,嫁给谁好呢?”

世人皆讲究脸面,身为父亲的同僚,面对着同僚之女,竟然如此下她脸面,星落诧异之极,不禁冷笑了几声。

辜连星微笑,“姑娘笑什么?”

星落不服气,一口气冷笑了十几声,这才冷冷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但能娶到我实在是祖上积了大德,我先替他高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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