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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气回暖,京师前来接李安然回京的车队还在雍州关隘上,雍州宁王府府中的桃花却是一夕之间像是被暖融的春风吹开了一般,熙熙而至。

荣枯手持漳州狼毫,盘腿坐在蒲团上默写贝叶经文,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笔,他本就是坐在桃树下,阳春三月桃花含羞,风一吹,便有花瓣落在边上的端砚上,浅浅墨池应声泛起一阵涟漪。

正当他润完笔,想默写下一行经文的时候,却听到边上传来一声轻呼。

僧人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着花枝,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了?”他下意识温声问了一句。

“花枝太粗,修剪时没注意,被剪子夹了。”后者将手向前一伸,指尖上赫然一抹细长胭痕,“我在雍州养了两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夹出血痕来了。”李安然不无恼恨地放下花枝,低头按了按指腹。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荣枯已经放下笔,走到了自己这边来,弯腰伸手捻起一根花枝道:“哪根要修剪?”

这些日子,他到是和李安然相处越发自然了。

李安然眨了眨眼睛,笑道:“法师要帮我修么?”倒也不阻止他,便随手指了指案上一根花团锦簇的花枝——这是午前李安然和翠巧从外头野采来的,为了祛除那些爬在花蕊里的杂虫在井水里泡了老半天,现在倒也鲜艳。

荣枯盘腿在一边坐下来,伸手取来剪子修了两下,去了花枝上几个旁杂的花芽和过粗的枝丫,李安然单手撑着脸看了看他修过的枝子,到是觉得比自己修的挺拔、秀丽多了。

“看不出来,法师还会修花枝。”她打趣道。

荣枯却正色:“花枝修剪,恰如佛经注疏,去其庞杂而留其至妍至秀……”

“停停停……法师别念这个,孤头疼。”李安然掩住耳朵,满脸“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荣枯只得停下来,见李安然双手按着耳朵,别着身子背对他,十指尖尖,露出一段纤秀脖颈,自己先楞了一下,随即便觉唐突,便也移开视线去,低头看手上已经修剪了一半的花枝,顿觉再

难下得手去了。

“怎么了?”李安然扭头问他。

却见荣枯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低着头不发一言。

春困秋乏并不是说说而已,李安然半依在案几上,盯着他看了一会,便觉得十分困倦:“法师真真助眠。”这么说着,她还用手指按住嘴唇,打了个哈欠。

荣枯:……

他到底是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被人这么调侃,多少还是起了些许争驰之心的,便抿唇笑道:“若是再念些经文,怕是殿下就要梦庄周了。”

李安然也不是傻的,知道他话中自带机锋,便立刻反唇道:“奈何这朵花光秃秃的没有一瓣花叶。”

荣枯:……

李安然:……

荣枯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李安然今天穿着一身玉色襦裙,两条褙子拉长,远远看去,确实像只玉色的燕尾蝶。

而李安然反唇的典故,却是“彩蝶觅蕊,停花驻叶。”

她自己醒过味来,先缩起了脖子:“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荣枯很想问她她说的“那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双手合十:“彩蝶寻觅花蕊是本能,恰如儒学所说‘好德如好色’,殿下好学如彩蝶喜爱花朵,自然是有大觉悟的。”

李安然:……

行吧,这张嘴她算是又一次领教了。

但愿他真的能哄得家里的老太太开心一些——她到是不怕喉舌诋毁,但是家里的老太太笃信佛法,信极了净土宗那套,她怕自己到时候动静太大,再把老太太气死了。

这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皇祖母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一年到头也不见阿耶一次,但是老太太对自己却是真的宠。

自从阿耶登位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慈宁宫里,也不接受阿耶后宫诸妃的请安,也不肯接受阿耶的请安,每日只是抄写佛经,背诵经文,供养僧侣,仿佛这么做能让她心里那不停翻涌,煎熬着她的岩浆平息下来一样。

——她最喜爱的儿子,伏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软禁了自

己的丈夫,夺取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

她若是不选择通风报信,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而她选择了通风报信,最终得到的结果,还是自己的一个儿子杀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这世间的悲剧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都奔涌而下,汇聚于她一身。

“荣枯啊。”李安然难得直接呼荣枯的法名,后者楞了一下。

“殿下直说便是。”

“你说,你能把我家那个老太太,哄得开心点,最好哄得她觉得只有你说的是对的,其他流派说法都是歪门邪道吗?”

正在收拾花枝的荣枯双手一颤:……

半晌,他才正色回答道:“殿下不可胡言,哪怕是阿难尊者在世,也不驳斥尽百家,独尊自己一说。”

李安然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单手撑着脸,眼眸里露出了一痕妩媚笑意:“倘若,我帮法师呢?我资助法师开坛俗讲,造势收徒,与达官显贵相交——难道法师不想做这大周佛法宗派翻云覆雨的第一人?”

荣枯悚然。

他是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大周权柄最盛的两人之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金钱、权利、美貌,寻常女子只要拥有其中的一样,或者两样,就能让天下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而李安然——这些东西,她全都拥有。

这就注定了她,妩媚,张扬,热烈,对于天下的男人来说,都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

荣枯沉默了一会,浅笑着摇了摇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只余下一丝丝悲悯:“敢问殿下,佛陀诸弟子加入僧团,可是因为佛陀是王子,才跟随佛陀修行?”

李安然道:“佛陀出家之后,头无遮雨片瓦,身仅有一片布匹裹羞,赤趺而行,乞讨而食,跟随他的人,是因为他的言行,他的思想。”

荣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小僧也这样认为。”

随后,却见他垂下手:“我愿意随王爷前往天京,前去开解皇太后心中的郁结,可是大殿下如此试探我,却令我十分不安。”

他神情专注,满目都是真诚,他有时

候就是这样,高兴了便是高兴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直来直往的,让人觉得对着他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是一种自讨没趣。

李安然道:“法师生气了?”

荣枯摇头:“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荣枯曾以为殿下有为众生操劳的心,和佛的心是一样的。”

他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不再发一言。

李安然却明白了他未尽之言中所含的情谊。

——他并不在乎世间的权位、女子的美色、琳琅的财宝。甚至是名声、他人的赞扬,对他来说都是不甚重要的。

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必要为之挂怀。

荣枯是笃行佛法的修行者,他是来求“道”的。

荣枯低眉垂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捻着挂在脖子上挂珠。

半晌之后,才听王爷叹了口气,随后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是孤忖度过多,下次……不会再这么试探法师了。”

荣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楞了一下,反应便慢了半拍。

结果就是李安然又攥着他的僧袍袖角,轻轻扯了两下。

荣枯无法,只好捏住袖子,把袖角从她手里拽了出来:“人世有执迷,殿下自然也是一样的,不用太过介怀。”

李安然见他没脾气,自己又先来了劲:“那法师呢?法师没有执迷么?”

荣枯唇角含着笑意,眼睛却失了神——

那是一个身穿比丘尼装束的女子,搂着一个四、五岁的稚童,眼泪从她那漂亮的,清澈的,满是悲苦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的落在稚童的额头。

——你走,跟着师父走。

——提婆耆,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再也不要回丘檀来。

“我有过的。”

他承认道。

“至今未解。”

——时时使我从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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