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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殿中,灯火尚明,当今圣上手持朱笔,在一堆名册上圈圈画画,看得边上伺候的吕公公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在确定明天的斩首名单呢。

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五品以上京城官员家中未婚青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容貌品格等等。

陛下已经在这一堆名字里重点圈了几个出来。

“这小卫相公倒是一表人才……难怪玉裁如此中意,跟朕明里暗里说了这么多遍。”圣上用笔杆点了点被他用朱笔圈起来的“卫显”二字,“而且家风清正,家中兄长又当年榜首,这次春闱他若是能夺魁,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吕公公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圈和红叉,擦了擦脸上的汗。

圣人哟,您这真不是在圈定明日的斩首名单?

“只是这小卫相公似乎身体不佳的模样……”吕公公小心翼翼到。

圣上伸出手来:“拿来。”

吕公公:……

嘤。

吕公公:“圣人……”

皇帝不为所动,招了招手指:“玉裁给你送什么新鲜玩意了?”

吕公公哭丧着脸,把藏在袖子里的那个甘贵妃赏赐的纯金香囊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捧到皇帝手边:“就、就这个了,奴才也没想着能瞒过圣人的眼。”

皇帝捏着这做工精巧的金香囊把玩了一阵,又丢还给了吕公公:“给你就是你的了。”

“谢圣人赐,谢圣人赐。”吕公公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踏青宴的人选,就这几个人了。”皇帝合上名册,打了个哈欠。

看到吕公公还候着,便挥了挥手:“今日就在未央殿歇下了,哪也不去。”

“喏。”吕公公点头道,往后退了两步,又见皇帝心情还好,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陛下,这甘娘娘那……”

甘贵妃送金香囊给他,无非是为了让圣人过去,他又不好推辞——这甘贵妃屡屡请陛下过去,为的不就是昭柔公主驸马人选的事么?

甘贵妃相中了卫家小相公,带着人画像和生辰八字来找陛下,满以为这事能成,谁知道陛下看着那画像,问了问出身,就把这事压下去

了。

也难怪,这卫家以前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先帝废太子身死之后,陛下宽宏大量,允许先帝废太子幕僚在朝中为官,这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局。

你说圣人对先帝废太子的旧人一点芥蒂都没有……嗨,人家是圣人,圣人的心,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揣度的么?

但若是说陛下芥蒂对方曾经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家族,又没有必要把人也招来踏青宴,特地以示恩泽,毕竟这小卫相公现在还是白身,要以示恩泽,那还不如招卫家大相公来。

“让她别等了,髫髫的驸马,朕有别的人选。”皇帝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吕公公连忙上前去帮他揉:“奴才多一句嘴……”

皇帝闭着眼,调侃道:“知道多嘴你还说。”

吕公公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奴才多嘴。”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扣下了小卫相公的生辰八字,不许了玉裁招他为髫髫的驸马?”

“这小卫相公是名满京城的玉人儿,昭柔公主殿下又是一等一的美人,这才子佳人,老奴看着倒也般配。”

“真有这等文采、容貌、家室一流出挑的少年郎,朕当然是给朕的狻猊儿留着。这小卫相公十四岁作《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时候,朕就注意他了。要不是狻猊儿跑的比兔子快,朕直接给他绑了塞进宁王府。”

吕公公:……嗨,就知道是这样。

圣上把身子靠在龙椅上,叹了口气:“朕的这个长女,心性坚毅,谋断利落,朕会心软,她不会。这种性子,正好寻个软和懂事的。太废物的她看不上,太有才的,又拿捏起来费神,朕还得借着踏青宴好好选选才是。”

吕公公见皇帝靠在龙椅上,一脸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当年的事情了。

——李安然出生在边关六镇之一的虎踞镇,她出生那年,当今圣上李昌大破柔然主力,将雄踞在大周北方,对大周虎视眈眈的游牧民族狠狠一巴掌抽了回去,柔然分裂成了较强的东胡和比较弱小的淳维。

孩子的哭声宏亮得像只小狮子,李昌抱着孩子,决定给她取个小名,叫狻猊。

他的小狮

子在边关长到十岁,和他一起回到了天京永安,见到了苦寒胡地之外的锦绣与繁华。

而后,东胡崛起,他又一次去了边关御敌——只是这一次,功高震主的陈王李昌,成了自己同母兄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帝废太子欲将他召回天京,设计半路伏兵,杀他而后快。

同时,还控制住了当时在天京的陈王府家眷。

母后不想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便以开法会的由头,将十三岁的李安然召入宫中,乔装打扮之后,让她带着两个扈从去边关提醒自己小心埋伏。

——他当时,其实是在“回京向兄长讨个说法”,和“直接以牙还牙”之间摇摆不定的。

毕竟,那是他的亲兄,也毕竟,那是他娘亲的另一个儿子。

他也怕先帝废太子手上扣着自己的妻女,除了狻猊之外,他还有一女一子,小女儿十一岁,唤做於菟,小儿子六岁,唤做栾雀。

他久久得坐在帅位上,眉头紧锁,犹豫不定。

李昌永远记得,他那年才豆蔻的长女一身男儿装,向前一步,用稚嫩却严厉的声音问他:“阿耶欲效‘富家翁’乎?”

这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问得李昌一阵头晕目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的大女儿“哗”一声抽出自己挂在墙边的剑,架在了她那看上去纤细又不堪一握的脖颈上:“那孩儿给父亲做个决断吧——如父亲想要效法富家翁,丢兵权往永安去,那孩儿还不如死在这里,强过午门斩首示众!”

说着,便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下去。

“狻猊儿不可!”李昌扑上去抢下了剑,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心痛道,“何至于此啊。”

李安然道:“大伯父优柔寡断,以为手上扣着阿耶的妻女,阿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就是转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耶不可和他一样优柔寡断!”

“……你也知道他是你大伯父?”

“他又何尝怜惜过你是他同母胞弟?!大伯父擅内政不擅御敌,加之优柔寡断、嫉贤妒能,前怕狼后怕虎,若是同东胡相战,他自己能先临阵撤三回将!阿耶,天下交给他,是又要出五

胡乱华之事的!”

“你现在还在抵御东胡侵边,局势稍定他就敢撺掇着祖父召你回去,倘若边疆再起战乱,东胡长驱直入,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

——这些话,李昌自己如何不知道。

他如今还守在边关六镇,不就是防备着东胡又一次蠢蠢欲动么?

“阿耶尽管回天京去,把事情了了,边关战事,交给孩儿。”

那一瞬间,李昌看着自己的女儿,看到的并不是年仅豆蔻的妙龄小儿女——他对着的,仿佛是一只目光灼灼,爪利牙锋,鬃毛初成的幼年雄狮。

天启七年,周太-祖废太子李章于宫门前“带兵哗变”,为陈王李昌所诛,周太-祖退位让贤,陈王李昌继位,是为周太宗。

同年,东胡阙则部精锐被一小股骑兵袭击,阙则部左贤王被枭首,粮草被烧,军心大乱。

是以虽然李昌不在,东胡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圣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着跳动的烛火,又长长叹了口气。

——狻猊者,狮子也。

这小名是不是取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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