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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晃。
李安然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全国十五道,除了安西都护府之外,所有的大小寺庙共一万三千座……太多了。”她将拇指放在眉毛上轻轻揉着,眉头紧锁。
这么说着,她拿起边上的朱笔,在几座主要的大庙上打了圈:“要以永安为中心才行,先从大寺开始……”
站在一边的蓝管事将手拢在袖子里:“殿下,天色已经晚了。”
“左右明天又不上朝。”李安然招了招手,蓝管事连忙拿起拨子拨了拨烛火,好让光照得更亮一些。
“太多了。”李安然拿起边上放凉了药碗喝了一口,苦得两个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蓝管事连忙从袖中拢着的荷包里取出一片蜜饯,递到李安然满前:“殿下请用。”
李安然看也不看,捏起蜜饯就送进了嘴里:“时间也不早了,阿蓝你不用在这里伺候着。”
“伺候殿下是奴的福分。”蓝管事将装着蜜饯的荷包塞回到袖子里,恭敬低头,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
李安然喝的药实在是太苦,多嚼几片蜜饯也不顶事,再说大周的蜜脯多以杏、桃为主,当初给李安然开药的医师嘱咐她即使苦也不能多吃,吃蜜又齁得慌。
她嚼了一片蜜脯,反而觉得嘴里更苦了。
于是她卷起书卷:“今天就到这吧。”她将书卷放在边上,抬起头来,“阿蓝你明天替我去上林苑看看,把彪子接回来。”
“殿下在雍州那几年,奴每月都去看一次,彪子在上林苑待着比在府里快活。”蓝管事如是道。
“也是。”李安然叹气,“那就让它待着吧,给我弄只鹞子来也行。过了夏三月就是秋猎了,鹰犬要先练起来。到时候彪子太野,冲撞了谁就不好了,我也怕阿耶又馋上彪子。——还有,象牙席给於菟送去了么?”
“席子已经送去了,奴一定给殿下找一只漂亮罕见的鹞子。”蓝管事躬身告退,退出了门外才转身。
李安然盯着摇晃的烛影,只觉得嘴里的药味一阵阵泛起来。
蓝管事走到门外,恰好看见翠巧跟块木头似的站在廊下,姿势笔挺,依然是当年军
营里的模样。
他想了想,走过去,一副焦心模样:“殿下带了元叔达之外的人回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准备才是。”
翠巧道:“奴婢的主子是殿下,殿下要带什么人回来,殿下不开口吩咐,奴婢为什么要一五一十向蓝书吏上报?”
蓝管事神色不变:“我这不是……”
翠巧瞪着他,到是让蓝管事先闭上了嘴,抿唇一笑。
他生的非常好看,金发碧眼、身长玉立,这种相貌的高昌奴,在永安的贵胄人家也找不出几个来,西坊的胡姬们甚至有“蓝情一笑,能把女人的心都融化”这样的说法。
但是翠巧不为所动。
她心里除了对大殿下的忠诚,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天字部出来的,都是这样的怪货色。
另外一个天字部的……现在应该正在瀚海都护府。
蓝情挑了下眉毛。
红珏之前已经去雍州寻过大殿下,自然也应该知道大殿下要带个和尚回永安,却和翠巧一样一个字的信都不给他透露。
翠巧是因为认死理,榆木脑袋一根筋。
红珏……啧。
这女人八成是等着看自己的好戏。
当初他俩都是细作营天字部的斥候头子,虽然都对大殿下忠心耿耿,两人私底下龃龉却不少。
蓝情背着手走开了。
翠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眸子微微沉了沉。
在雍州的时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大殿下晚上翻-墙跑去找胡僧小酌,只是殿下喜欢这样,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殿下喜欢和属下没大没小,这样让她松快,翠巧也自然乐意随殿下的心思。
对她来说,谁能让殿下心里轻松,眉头少皱一些,谁就是有用的,旁的她不管。
蓝书吏却不一样。
他恨不得大殿下身边没有别的男人才好——哪怕这男人只是个能让大殿下心里松快的玩意。
这是他们这些下属的大忌。
翠巧的手指碰了碰自己袖子里的匕首。
然后……听到了李安然翻窗从后面跑出去的动静。
翠巧木然收回匕首,身子一歪,靠在柱子上闭上了眼。
简直就像是心知肚明一样,李安然从后窗翻出去,不从翠巧跟前走,转而绕过女墙,去了荣枯暂住的客房。
她现在嘴里苦味翻腾,心心念念就想着含一块石蜜,只是石蜜这东西,一直都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坊市很少流通,两年前圣上赐给她一批,她全带去雍州了。
两年来已经消耗殆尽,永安宁王府也没有另外一批石蜜储备了。
她记得荣枯那里有,于是便想着去问他要一些——顺便把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石蜜的这件事问一问。
荣枯有自幼出家养成的,每晚沐浴的习惯,他是客人,没有让别人每晚为他准备热汤沐浴的道理,好在王府有水井,他自己准备一桶冷水,在厢房院子里冲一冲也就罢了。
为了防止有人误闯,他还特地把厢房院门给锁了。
李安然来到院门口就听到里头“哗啦”作响,仔细分辨了一下,便伸手敲了敲门:“法师?”
里头人回答道:“殿下稍等。”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穿着得体的荣枯才打开门,对着李安然道:“殿下久等了。”他站在门口,温声道:“如今已经是日晚,殿下来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李安然探头看了看院子里那滩水:“法师大晚上的冷水沐浴呢?当心着凉。”
荣枯道:“如今天气渐热了,这倒是不用担心——殿下……”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路,“先进来坐着吧。”
他将院门敞开着,正对着厢房廊子正门,里头人在做什么,外头一览无余。
李安然在廊上坐下,笑道:“刚吃完药,过来问法师要块石蜜去去苦。”
荣枯了然,转身走进去厢房,从竹匣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捧着拿出去给李安然。
李安然扫了一眼房内:“法师怎么不收拾东西?”厢房内被褥几乎没有怎么动过,荣枯背在身上的竹匣也几乎没有动过,一副背起来就能马上走的样子。
“很快就要夏三月了,僧侣不宜离群索居,故此得早点到寺庙挂单,今日去报恩寺看了看,觉得虽然俗讲好,却到底吵闹了一些,人心浮动,不适合我。”荣枯打开木
盒,里头垫着一些干燥的丝绒样物,上头放着几块碎石蜜,他将盒子奉到李安然面前,任由她捡了一块小的含在嘴里。
“法师为什么会有石蜜呢?”石蜜是西域贡物,很少在民间流动。
即使有买卖,也是以胡商居多,胡商做生意比起铜钱丝帛,更喜欢用金银,故而有“一两石蜜一两银”的说法。
荣枯踟蹰了会,如是道:“我祖父是天竺人,他教过我祖母如何熬制石蜜。”
李安然含着石蜜,伸手捻了一朵盒子里的干燥丝绒:“这又是何物?”
“这是白叠子,摘下来以后晒干,垫在石蜜下面,可以防止石蜜受潮。”荣枯道。
李安然捻着丝绒,嘴角噙着笑:“法师不急着离开永安吧?”
荣枯心里一紧,沉默了下来。
“法师若是想走,倒也无妨。”李安然低头看着手中的丝绒,“只是孤想请法师先留下这石蜜的熬制方法。”
大周的饴糖不好保存,不要说百姓了,达官显贵想吃口甜的,选择都有限。
荣枯沉默了一会,道:“若是殿下得了熬石蜜的方法,会怎么做?”
李安然臼齿一研,满口溢满了石蜜的甘甜:“悬之城门,普天同知。这样的好东西,当然是越多人知道怎么做,越好。”
李安然并非全无私心——西域石蜜每年都会以贡品的名义,随着胡商们流通到大周来,但是数量有限,大周每年光是石蜜这一项,互市的白银消耗就很大。
虽然大周的官员很早就知道这东西是从西蔗之中熬出来的,但是做出来的糖不易保存,不如石蜜。
石蜜取自于西蔗,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拿这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来换产量有限的白银,始终是李安然心头一患。
荣枯会熬石蜜这件事,到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是她没有预想过的,超出计划之外的意外之喜。
——让她倒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法师了。
荣枯还是沉默。
李安然提到要将石蜜的熬制方法公之于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大殿下的嘴,骗人的鬼,即使他交出了石蜜的熬制方法,她也不会让自己
走的。
若是换做从前,他可能真的回像当初逃到汉地一样,逮着一个机会,就背起竹匣尽快逃离永安。
但是……
也是同一句话,李安然说那句“悬于城门,普天同知”的时候,她的嘴角噙着最真诚笑意,眼中的光芒胜过万千星辰。
荣枯自己身负技艺,却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所有的,佛法之外的知识教授给其他人——他本不在乎这些外道本事,只是用来陶冶自己的禅性。
他不是不知道石蜜有多珍贵。
只要有了这一项技艺,何愁不坐拥巨富。
所以,在西域,即使是出身王族也对这小小的石蜜趋之若鹜——李安然也是一样的。
若是她拿来给自己锦上添花,聚集财富,她自己就能富可敌国。
但,不是的。
她说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怎么做,这样一来,石蜜便能从达官显贵才能享用的稀罕物,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份心是真情实意的。
而李安然眼中的笑意,让荣枯落入了一片两难的沼泽。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很想走。
可他的心里,却萌出了想留下的嫩芽——随着夜风一摇一摆,抚得他心里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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