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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永泰府上出来的冯紫英有些沮丧。
初秋的京师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尤其是在擦黑的傍晚,卷着枯叶的西北风在冷落的街道上带起一阵尘沙,让冯紫英下意识地想要缩一缩脖子,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街上明灭不定的灯光。
齐永泰居所这一片多以官宦居多,但是却并非那等大富大贵的官绅,而多是普通官员,当然,齐永泰的宅邸要比他们大许多,但处在这一群普通宅邸中,外表装饰的朴素让它显得并不起眼,只是簇拥在周围的小轿马车证明这幢宅子的主人并非常人。
他早就预料到齐永泰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在边军的绝对优势之下,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掀起反叛,看起来都像是自寻死路。
齐永泰甚至不太相信牛继宗会如此不智,所以他用了“除非牛继宗患了失心疯”,才会跟随义忠亲王造反。
齐永泰对牛继宗这样的判断是基于宣大总督这个职位对宣府镇、大同镇以及山西镇三镇边军控制力做出的。
牛继宗能控制主要军队来自于宣府镇,像大同镇和山西镇,牛继宗并没有多少影响力,这是兵部得出的结论。
宣府镇从总兵到副总兵以及参将、游击等军官的确是以武勋为主,但是士卒却大多来自沿边墙一线的卫军选拔而来,其中山西和北直隶两地居多,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山东和河南。
即便是武勋为主的军官愿意跟随牛继宗造反,但是士卒们大多来自北地,他们会跟随这些军官造反么?
这个问题齐永泰问得冯紫英不好回答。
他能说如果士卒们觉得跟着长官走能有从龙之功,说不定就敢搏一回呢?毕竟这是张氏一族自己的争位,就算是失败了,也牵连不到他们这些普通士卒,而一旦成功,甚至在这场兄弟阋墙的变乱中立下功劳,那就真的是光宗耀祖鸡犬升天了。
冯紫英觉得只要能够成功地把士兵们的这种心思给勾起来,未尝就不能把这些士卒给煽动起来搏一把。
要追究这些士卒们家庭的责任,这既不可能,也不现实,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一说,特别是这还是兄弟争位,谁上位都是张氏皇帝,怎么可能为此追究下边士卒们的责任。
齐永泰还提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宣大总督治下三镇,牛继宗只能控制宣府镇的情况下,面对山西镇、大同镇与蓟镇的夹击,他就算是要反叛,有胜算么?
如果没有胜算,那就只能南逃,可要南逃,这一路能带走多少人马?
一路南下,迢迢数千里,这中间补给怎么获得?
难道一路都靠掳掠抢夺沿线府州?
那会不会拖累其南下速度而被追兵追赶上?
这一系列问题都是摆在面前十分现实的,任何一个武将要作出决定之前都会考虑清楚,毕竟这关系到所有人身家性命,你不替别人考虑,人家也会考虑,会不会跟随你去,甚至直接倒戈把你当成祭献送给对手。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个问题齐师居然能想得这么细致透彻,连他都没想过这么深远,这说明朝廷诸公并非对此事没有考虑,而是经过一番分析研判的。
看样子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牛继宗要想带着宣府镇就地反叛,毫无胜算,要南下,受限于后勤补给和士兵军心,以及追兵追击,几无成功的可能性下,士卒们不会答应,牛继宗无法把宣府镇带走南下。
如果失去了宣府镇这支精锐边军,单单是以王子腾的登莱军,冯紫英也要承认江南毫无胜算,一成胜算都没有,只能被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这种情况义忠亲王不会看不到,他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自寻死路么?
所以齐师得出的答案是不会,那太不明智。
冯紫英也承认,按照这样的分析判断,义忠亲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可能选择造反,但是从翁启阳以及安福商人那里得到的线索却又是真实可信的,江南正在有条不紊地推动着战备,义忠亲王不会做无用功。
在齐师那里,冯紫英还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皇上和内阁以及兵部已经同意陈继先出任淮扬镇总兵,由忠惠王出任京营节度使兼五军营大将。
这也不能算是不好的消息,陈继先从五军营离开,彻底消除了京师隐患,整个京营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在这个时候才算是彻底告别了元熙时代,步入永隆时代。
京师稳固,但是作为代价就是陈继先要出掌淮扬镇,但淮阳镇现在还是空壳一个,陈继先走马上任,首先就要面对来自朝廷和南京兵部的双重压力。
除了淮阳镇的组建费用会由户部支付外,后续每年淮阳镇的补给主要会由南京户部负责解决,但是主要将领任命权还在朝廷兵部,南京兵部只能任命中低级武官。
同时陈继先的态度一样十分模糊,此人究竟如何做想,就算是冯紫英也看不清。
据传陈继先从五军营大将到淮扬镇总兵也是朝廷与江南几番争执之下才达成的妥协,无论是朝廷还是江南其实都对陈继先不感兴趣,都想推出各自最信任的人选,但恰恰双方都不可能接受对方最想推出的人选这才给了陈继先这个大家都不喜欢,但是却不是太抵触的人选的机会。
这也是冯紫英最感兴趣的一点。
一个大家都不太看好或者说都不喜欢的人选,最终却能在双方的博弈过程中踏上淮扬镇总兵位置,冯紫英不相信这是偶然。
笼罩在陈继先头上的迷雾似乎又更浓了,让人无法看穿他的真实面目。
“走吧。”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对紧跟在身旁的汪文言道,“上车再说。”
汪文言是跟随冯紫英来的,但是他当然不可能参与得到冯紫英和齐永泰的对话中去,只能在门外等候。
“大人,可是不太顺利?”汪文言从冯紫英的面部神色来推断,实际上他也觉得齐阁老不太可能认可冯紫英的判断。
“唔,齐师认为江南或者义忠亲王不具备造反的条件,除非他们都想自杀,或者患了失心疯。”冯紫英淡淡地道:“我提出了我掌握的各种迹象,但齐师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姿态,给朝廷施压的姿态,又或者是一种商业性谋利的手段,毕竟北地今年大旱已成定局,商人们不过是提前未雨绸缪,攫取更丰厚的暴利罢了。”
“可是粮食可以这么解释,那铁料铜料呢?火药硝料呢?这两样东西平常时价格一种十分稳定,基本没有多少涨跌,除了战争时期外,这几类物资都保持在很小的涨跌幅度,照理说铁料因为永平府的产铁量大增,价格应该持续下跌才对,但现在的迹象是大大超出了正常涨幅,分明就是有人在其中做手脚。”
汪文言有些着急了。
在翁启阳和安福商人带回来的消息之前,汪文言和吴耀青二人便通过他们自身的情报渠道来收集情况,进而做出一些预先判断,他们便得出了江南有人在大肆收购各类战略物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江南意欲何为,这一点汪文言和吴耀青也不好解释,在战事未启之前,一切皆有可能,那就太危险了。
冯紫英也就这个问题向齐永泰专门提起过,齐永泰对这一点也还是比较重视,毕竟钢铁的重要性哪怕是不懂经济的人也明白其中分量,但齐永泰也表示单单因为钢铁价格不正常就断言江南可能会有什么异动,也有失偏颇,这让冯紫英也很无语。
单单是钢铁问题的确不能说明什么,但结合着粮价、火药硝料以及补、药材、牛皮等明显都属于战备物资的涨幅,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到最后齐永泰也只是觉得有一定可疑,但始终不相信江南敢造反。
因为这在他心目中觉得是不可思议的,原因就是一个,江南的武备根本不值一提,否则就不会被几千倭人如入无人之境从松江登陆一直杀到镇江了。
这一点的确有些不好解释,冯紫英也觉得有些矛盾,但他坚信义忠亲王这么多年的心有不甘,苦心蛰伏,绝对不会只是虚张声势,肯定会要孤注一掷,哪怕可能性再小,只怕走到他这个份上,便是他不愿意干,下边人也会裹挟着他往前冲了。
“此事我们再议吧,齐师还是信了一些,但要推翻他原来固有的观念,还不够。”冯紫英苦笑,“他始终觉得没有正统大义,士林中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义忠亲王不是朱祁镇,他只是当过太子,他不具备影响整个朝中臣僚们的能力,皇上只要一道旨意,没有人会听义忠亲王的。”
这一点让汪文言也无言以对,没错,以当下的情形,义忠亲王丝毫不具备挑战永隆皇帝的大义,便是太上皇也不可能支持义忠亲王,否则连太上皇都会被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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