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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自然清楚这个家伙的想法,但是现在他还不能透露自己的意图。
“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这几千军户现在烟消云散,其实藏在哪里,好像这一二十年里府里边不问,他们也就安之若素了,可我来了,那就得按照我的路子来办。”冯紫英笑了笑,“几千军户,还涉及到原来屯卫的土地,户房那边我也要过问,上万亩土地,都是按照规矩发卖入库了?”
宋三脊背一阵发凉,这一位真的是要把这永平府翻一个个儿?府尊大人难道爷放任他这么做?
没错,二十年东胜左卫、卢龙卫、永平卫三卫裁撤合并之后将战兵数移交给了兴州右屯卫,而兴州右屯卫的匠户交还合并之后的永平卫,而紧接着察哈尔人寇边,永平卫也被裁撤,只剩下匠户由永平府代管。
而原来那些以屯垦为生的军户也挂在了永平府的兵房上,相当一部分原来屯卫土地通过发卖入库,但仍然保留了相当数量的军屯田。
只不过这二十年过去了,永平府城的扩大占地,建渠修路,自然都是在这些土地上通过腾挪倒换,军户逃亡不剩,土地越来越少,至今剩下来不过两三千亩。
而要知道当初发卖后移交给户房的土地应该不低于一万五千亩,而这两万亩上好良田去哪里了?
除开各种占用和调换用地,冯紫英粗略估算起码有一万亩以上好良田不翼而飞了。
土地不翼而飞,军户烟消云散,这二十年里,历任知府和同知好像也就不闻不问。
反正挂着军户名头,土地不纳赋税,军户也不承担劳役,大家都像是忘了这桩事儿,蓟镇那边因为已经移交,自然不会去过问,而永平府这边户兵两房挂着,论理属于军队的这一块代管,也就这么不吭声不出气。
连宋三都不明白这位年轻同知怎么会对永平府二十年前的隐秘如此了解,一来就把这一块抓住了。
关键在于这一块兵部那边都是有黄籍的,便是永平府这边把档案毁了,但兵部那边一样可以有底档可查,到时候就该是自己和户房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没谁敢做这事儿,起码自己不敢。
见宋三讷讷不敢搭腔,冯紫英笑了笑,“所以嘛,老蔫儿,你就做好自己的事儿,谁也怪不上你这边儿上来,有啥都推到我身上,这不就结了?”
“大人,您这是何苦?您才来,还不清楚这边儿的情况,何苦去得罪他们?”宋三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这几年遗留下来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这样一来,他们会觉得是您在故意针对他们,……”
“我故意针对他们?这兵部都有黄籍,怎么,他们还觉得真把这些能吞进肚里不成?真的当国法为儿戏了?”冯紫英冷笑,“老蔫儿,不妨替我带句话给他们,吃了的要给我吐出来,占了的要给我交出来,至于说后边儿怎么处理,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
宋三是真被冯紫英这狂放霸气的话给震住了,如果不是最后一句“府尊大人和我自有计较”,他真的想要不干这司吏了,夹在这双方,弄不好就要身死族灭了。
自有计较,也就意味着还有商量余地,那就意味着不是不可以谈,否则真的要让这卢龙县的豪门大户们毫无余地的把军户和土地退出来,就要生乱了。
都不是没有跟脚的,丝瓜蔓藤,扯着下边就会牵动上边,别以为这永平府就没有人了。
“大人,您真的打算要清理这一块?”宋三语气也低沉了下来,这句话就不再是玩笑话了。
“当然。”冯紫英也坦然回应:“本官来永平府不是混日子的,也不是捞银子的,是要做事儿,而且这永平府危若累卵,若是不做事情,别说朝廷不能答应,就是我们自个儿都别想好过。”
宋三狐疑地瞅着对方,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
这永平府乱是乱了一点儿,但那都是针对外地商队的,本地士绅大户们和商贾,并没有收到多大影响,就算是蓟镇这边和官府不是很和睦,但是军中自有法纪,也不可能有什么逾线之举。
至于说冯紫英可能提及的是历欠税赋问题,论理也该是府尊和通判的职责,和同知关系不大才对。
京中要考核,着急也该是府尊和通判,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没理由这位在京中赫赫威名的小冯修撰来了,反而还难过了。
除非就是小冯修撰的几位恩师在朝中的政敌要刻意针对,但无论如何板子都打不到同知身上,要打也是先打通判和府尊。
“大人,能否明示?”
“哼,老蔫儿,若不是看着你还懂规矩,本官就要惩戒你了,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历年军户名单,十日之内勒令这些军户重新到兵房清理登记,等候处置。”冯紫英毫不客气地道。
宋三脸色难看,但是嗫嚅半晌,也只能叹气应承。
同样的事情也搁在了户房杂科司吏鲁瘸子身上,但对于鲁瘸子来说,这道题更难更烫手。
论理户房的事儿不该同知管,那是通判的地盘,但是受持府尊的指令,冯紫英自然是要把权力用足。
可对于户房来说,要清理这二十年被县里豪门大户们侵吞私占的土地,简直就是要拿刀割大户们的肉了。
清理军户对大户们来说也痛,但是毕竟人家是附籍隐匿,缺了这些人,还有其他佃户,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招募流民,但是这清退土地,那就是虎口夺食了。
但对于户房来说,割肉不割肉是同知大人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做这种事情一样是得罪人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脸都快要阴沉出水来了,何文祥把鲁瘸子送走,背负双手站在门槛上遥望着远处的城郭。
初夏的燕东大地正是最美好的时候,麦子收成还早,但一望无垠的麦浪仍然让人心旷神怡,似乎连麦地里的特有清香都能沁入心脾,让人心情好起来。
但是今日,往日的这种美好感受却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和沮丧。
一直到二儿子何述达回来,何文祥才示意跟着自己进入静室。
“父亲,鲁瘸子和宋三的口吻一致,这位新任同知大人来者不善,态度很严厉坚决,军户隐户也就罢了,我们家也不算多,就算是清理出去,我们影响不大,但是土地……”
何述达龇牙咧嘴,显然是一想到这么些年来落下来的土地,经过这么多年的精耕细作,要重新交回给官府,这如何能忍受?
“军户隐户的事儿不必说了,这是同知的分内事儿,听说他为了把兴州右屯卫的匠户拿回来,还专门去了三屯营和蓟镇总兵谈判,硬生生把几百匠户要了回来。”何文祥脸色深沉,“他爹是蓟辽总督,他都敢不管不顾,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愣头青呢,还是他爹有意要为他这个儿子捧一把?”
何述达一愣,“父亲,这位同知大人是要六亲不认?”
“谁知道?”何文祥叹了一口气,“他能在这永平府呆多久?两年,三年?何苦要把事情做绝?军户隐户的事情我们可以认了,但田土的事儿,我们不能这样轻易拱手退让。”
“父亲,大哥那边……”何述达还有些不服气。
“你大哥那边,……”何文祥迟疑了一下,“你去一封信把这边情况说一说,看看他的态度,他在通州当县丞,挨着京师城近,总能听到一点儿消息,……”
“好,那孩儿马上就去写信。”何述达兴冲冲地道。
“别添油加醋误导你大哥,而且你大哥那时候也还在县里读书,清楚来龙去脉。”何文祥一看二儿子的模样就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皱着眉头道:“咱们何家犯不着挑头去和官府作对,还有赵家、田家几家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别看上午那帮人说得热闹,真要让他们去正面硬扛了,只怕就要溜边儿了,哼,你爹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何文祥轻哼了一声。
“再说了,我听鲁瘸子说,这位同知好像也并不是纯粹不讲理的人,……”
何文祥的话让何述达懵了,看着自己老爹,不解地问道:“父亲,您什么意思?”
“田土问题很复杂,不是一年两年积留下来的,而且那么多年抛荒的,府里只管登记在册,县里其实才具体丈量,那等荒地时日变迁,加上我们的辛苦耕作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能说一句话就要收回去吧,当初和县里也有些协议,……”
“可是父亲,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县里的协议扯出来,那不是要翻旧账么?县里那边怎么可能答应?”何述达迟疑道。
“哼,正因为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才好办,真要现在的,才不好办了。”何文祥冷酷地道:“把责任都推到那时候的县尊身上,不好么?要追责任,就让御史们去追早已经致仕的郭县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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