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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禁宫,鹧鸪殿。
后半夜,眼看着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
赵毓伸手,在文湛后背狠狠抓了两道子,“够了。”
文湛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动作越加汹涌。
内殿中有叫声。
那嗓子带着媚,外面听着的人一激灵,后脖子上都是汗。
殿外是低眉顺眼如同泥胎一般的柳丛容与黄枞菖,再远处才是等着伺候的十个小太监,一个一个的低着头,似乎只能看着太液池那些摇曳着的莲叶。然而这时夜幕已重,鹧鸪殿内灯火璀璨,太液池前只能听到风过水面,莲叶浮动的声音,却几乎看不到什么。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文湛要了热水,他绞了布巾垫在赵毓腰身下,然后撑住他,让他坐起来,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神,让该清理的东西出来一些。
赵毓有气无力的骂了一句,“牲口!”
文湛却不接话,反而拿起赵毓的手指看了看,“方才抓的挺狠,手指疼不疼?”
赵毓左手无名指端有丝血迹,——红色的,极淡。
不知怎么了,竟然让文湛想到民间传闻的姻缘线缠绕在指尖。
……
雍王府。
石慎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只知道赵先生被先帝夺爵。”
越筝点头喝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长兄的确不是父皇的骨血。”
石慎看着越筝喝茶,“赵先生离开雍京那年,应该是元熙元年,那个时候殿下只有五岁,依然记得住故人,真是长情。我们这种外人,还以为赵先生权势已散,现在所倚重的不过是宁淮侯崔珩了。”
越筝,“这些事情只要你有心打听一下,就应该知道的,我幼年与长兄关系极好,他疼我。世子,你还知道什么?”
石慎,“听说,祈王曾经是东宫嫡系。”
越筝,“长兄与我皇兄嘛,……,怎么,令妹吉王妃没有告诉过你吗?”
石慎不说话。
越筝则笑,“看样子吉王妃什么都没有说过。这位老王叔表面上碌碌无为,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还治家有方,驭下极严,雍京这么多王侯,削爵的削爵,流放的流放,灭族的灭族,只有他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家中娇妻美妾,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这才是福气。”
石慎,“王妃有儿子,要为儿子多想想。这种多一句嘴就会祸及全族的事,王妃自然守口如瓶。”
越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过,我家长兄性格柔软,从不与人为敌,圣上自然容得下他。”
听雍王说话真真假假。
性格柔软,从不与人为敌,圣上自然容得下他?
凤化末年死去的那些皇子们,难道个个性格暴烈,处处与人为敌,所以今上才容不下去吗?
还有。
在绮镇,那个站在赵毓身后用制造局的利箭对准自己的那个人,……
那个人仔细看与雍王生的极像,就是年长一些,尤其是他的那两道眉,像是乌鸦或者燕子的尾,极黑,不带一丝杂色,纤细秀致锋利。他是布衫,头发没有严苛的束好,显得有些散漫,却让石慎想到,那些大朝会之时,九重御座之上,十二道白玉珠旒冕之下,一个模糊的面孔。
所有的事情不能细想,就像野草织就的毯子盖在深渊上,看上去似乎蔓草青青,只要脚踏上去就会万劫不复。
石慎,“王爷深夜见我,不会只是想要我去给赵先生赔不是吧。”
越筝,“哦,那我见你所为何事?”
石慎,“我手中有边境密档。大郑西北、北境长年用兵,百年来倚重藩镇,这些人与朝中势力盘根交错犹如野兽,殿下持有密档就如同持有一个制服野兽的牢笼或者是脖子上的铁链,可以驯服其为殿下所用。不知道这些东西,殿下是否动心?”
越筝又拿着茶盏,“我一个闲散亲王,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烫手。”
石慎,“今年三月,圣上命东宫拜鸿儒叶颐为师。这位叶师号称布衣宰相,不居官职、不着官服,却在元熙初年辅佐过圣上,为圣上平定回鹘九部的叛乱,在东川督修水利,当然,最著名的就是《岐山七问》,虽然秘而不宣,不过天下都知道,那是一部《隆中对》,那是他为圣上写的天下格局。他早年修道,中年改为儒生,门生遍天下,这样的人为东宫之师,殿下,您安心吗?”
越筝,“东宫就是东宫。”
石慎,“既然雍王殿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想必,对这本账目,也不感兴趣?”
此时,石慎才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几页纸,上面抄了一些账目明细,不全,却十分混乱。
所有往来对接一应俱全,却如同乱麻。
最后一页纸有所不同。
它似乎是对前几页的解释,如同快刀斩乱麻,清除一切乱象,清晰明了。
所有账目指向一人,则是雍王府总管卫锦的族弟,卫镜。
石慎,“殿下,这是前延绥镇守将军何晋的秘账,不全,时间太紧,我只让人抄了这几页。何晋此人在蒙古鞑靼进犯绥靖时弃城而逃,罪犯滔天,现已押入诏狱。他府邸一切东西,只要上面有字的纸张全部封入木箱中,从绥靖押回雍京。
其中最让户部头疼的就是这一本东西,虽然知道应该是秘账,但是所有人拿着算盘扯了大半个月,什么都对不上。人名写的都是缺半角的字,不过,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殿下,您知道吗?”
外面有打更的声音,居然能透过王府重重叠叠的朱红墙黑瓦传进来。
石慎,“赵毓的手笔。”
越筝此时方将茶盏放回桌面上,即使是盛夏,那些茶水也冷了。
石慎,“这个人可以在西北道的圆桌四老中占一把椅子,除了他背后的尹家,他本人的功绩还有分赃赌桌上无往不利之外,真正让那帮子兵痞服气就是他平账的本事。他的账目是分层的,一笔账要分成几笔,十几笔,甚至几十笔,乱到极点却分毫不差,但是,这些东西除了他之外,谁也看不透,却能让老账房算的清爽。他做的秘账又不一样,就像是上古年代岐山先贤祭祀的胡言乱语,除了账目两端的主人,其他谁也看不懂。只是,赵毓从来不为他人做账,即使是西北道的烂账,他也不做。所以,我第一次看到这本账就感觉到奇怪,这批货明显是人,赵毓不做买卖女人这样的生意,那么这是他为谁做的?为什么做账,仅仅做了这一本?是不是说,这次买卖过后,他与这本账目的主人的关系分崩离析了?”
石慎最后一击,“原本参与走私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与何晋沾上关系,此时都是大忌讳。殿下,东宫那边圣眷正隆,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圣心。”
越筝,“世子很厉害,小王以为这件事天|衣无缝。”
石慎,“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事,原本我也猜不到赵毓这么做为了谁,后来想到一些事情,我也明白了,今晚见到殿下,这个想法只不过更清晰一些。臣现在穷途末路,自然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人。殿下,您深夜见我,不会只是想要我去给赵先生赔不是吧。”
越筝终于点头,“好,你想要什么?”
石慎,“求条活路。”
越筝,“石府上下我只能保一人性命,我给你们石家留个后。你自己看,这个人是你,你弟弟,你妻肚腹中的孩儿,还是,你爹外室的庶弟?”
石慎豁然抬眼,直勾勾的看着雍王。
此时窗外月光倾泻。
越筝也看着他,眼神竟然是和煦的,温润如同昆仑的玉,他就在木椅上安坐,如同坐在云端的神,看着凡人骨肉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却露出了笑容。
毫无怜悯。
……
文湛从微音殿回鹧鸪殿,已经是午后。
政务对于他而言,不是负担,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责任。
文湛十四岁出毓正宫,十六岁监国,十九岁登基称帝,这么多年,他每日只有二三个时辰安眠,其余空闲几乎俱在微音殿或者书房,外人看来苦不堪言的政务,对他而言不过是日常。
他本身就曾经是生于深宫之中的太子,自幼年开始,在毓正宫以极其严苛的教养形成应对繁冗国事的能力。
还有,文湛本人没有以勤民听政,旰衣宵食在青史博得一席虚名的兴趣,所以,他在了解所有政务细节之后,开始选择性的放权,遴选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
比如内阁。
文湛不会被大殿上挂着’敬天法祖’的匾额所控制,做他的宰辅,必定不会是那种四平八稳,满口存天理灭人欲,除了不肯多走一步路,除了只挂心自己仕途之外,与社稷与黎民无一建树的尸位素餐的老吏。
所以,他选择楚蔷生为首辅大臣。
这是个万仞千峰一般的人物,锐意进取又懂制衡之术,大郑国法、祖制与官场人情无一不精通,虽然朝野对楚相早年私德有亏有些异议,但因此人卓越的政治才能,少年时的清苦使其心智坚硬如铁,轻易无法撼动。
而其余几位则分别代表朝中不同派系,彼此互相制衡:何隽棠身体不好,清流豪族;鹿有名与左桂清分别是直隶与永嘉人,寒门学子出身;还有危焕,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绝,有用的时候可以是一把锋利的刀,无用直接弃之。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战功彪炳的勋贵世家,却都不如裴檀崔珩得势。定国公裴檀则是裴氏被夷三族之后的幸存;而崔珩根基更浅,身上无功名,之前甚至做过官商,本来就为满朝科甲正途的官员看低,背后既无世家支撑,也无强悍的姻亲,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天子一人。
朝野居然颇有些政通人和的气象。
原本,文湛的时辰就如同大正宫的日升日落,亘古不变,可是世间总有意外。
他到鹧鸪殿,发现赵毓似醒非醒的还在睡,柳丛容在司礼监,这里只有黄枞菖一人,他便让黄枞菖为他脱去外袍,和衣躺在床榻外侧。
“看你睡的,鼻尖上都是汗,热不热?”
“你离我远一些就好。”
赵毓迷糊着想要往里挪一下,被文湛揽住,随即慢慢转过身,面对他侧躺着。
文湛拿了扇子,轻轻摇着,“说你身子骨差,你还不认。”
“得了,再好的身子骨也禁不起你这么折腾。我这几天在绮镇也的确挺伤神的,回来多睡一会儿。你要是还有别的事,别在这里腻着了。”
赵毓闭着眼睛推了推文湛,没推动。
“正晌午,外面热,我陪你多躺一会儿。”
文湛在这里躺了半个时辰,就试着将赵毓也从床榻上拉起来。
“白天睡多了,夜里睡不着,晨昏颠倒,小心头疼。”
黄枞菖捧着凉好决明子茶进来。他看见赵毓还是迷糊,却是坐着,头靠在皇帝的肩上,文湛待他醒了醒神儿之后,就从黄枞菖的托盘中拿过决明子茶,一点一点慢慢喂赵毓喝下去,又让黄枞菖绞了布巾过来,帮赵毓擦了擦脸。
黄枞菖有些惊异!当年赵毓还是皇长子,黄枞菖从小就是他的伴当,后来则是祈王府的总管太监。赵毓被褫夺王爵之前,他们一直在一起,赵毓的一切都是他伺候,从小到大,他叫赵毓起床不知道用尽了多少心机,挠脚丫,扯被子,大叫,甚至掐脖子,在脸上泼凉水,凡是能用的招数都用了,却从来没有用过此时皇帝的这种温柔招数,——怪不得人家做主子,连伺候人的活儿都比奴婢们做的好,奇也怪哉!
他感觉,这次赵毓同皇帝出门,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具体什么,他说不上来。
两年前赵毓从西北回来,当时的他有一种倦鸟归林,尘埃落定的平静。
但是这次出行之后,赵毓与皇帝之间平静被烧掉了,不说别的,单说这两位之间的柔情蜜意,可以把殿外的红莲叶子都烤焦糊了。
“醒了,要去泡温泉吗?”文湛问他。
“嗯。”赵毓还是迷糊。
鹧鸪殿外有泉眼,也修了一个温泉池子。赵毓一进水池,似乎就醒了,他甩了甩头,终于把困意甩掉。
夏季多雨,不多时,暴雨如同帷幕一般,覆盖了整个大正宫。
等赵毓泡完温泉,出来,黄枞菖伺候他穿衣,唉声叹气的,“哎,……”
“怎么了这是。”赵毓扭头看着他那张苦瓜脸,“穷了?没事儿,这次我弄了不少钱,有空我给你送点儿进来。”
“不是我。”鹧鸪殿空旷,毗邻太液池,暴雨时风冷,黄枞菖将外袍给赵毓披上,“祖宗,悠着点吧,您这跟主子一折腾就是一晚上,那叫声也忒狠了点。柳丛容在外面候着都快撑不住了,我看他冷汗都下来了。再说,这一身青青紫紫的,看着瘆人。”
赵毓那一张犹如雍京城墙拐弯一般厚的脸皮有些发热,他内心难得好好反省了反省,——最近是不是过于色令智昏?
应该,也许,是。
他决定要回去念几遍清心寡欲咒。
只是,当赵毓回到鹧鸪殿,看见一桌清淡却丰盛的食物还有文湛的时候,念咒的心就有些反复,随后,当文湛照例抱他坐在腿上进食的时候,那点反省与去念咒的心思早就如同太庙香火熏着的祖训,断断续续的,烟消云散了。
黄枞菖,“……”
文湛手指拿着象牙包金的筷子,给他喂了一口鱼,“西北道走私很厉害?”
赵毓难得没有被鱼肉扰乱想法,看了看文湛,“我以为你知道,边境不走私养不了兵。”
随后,文湛喂了他几口米饭,两口菜蔬,还有几只新鲜的河虾,赵毓就感觉有些吃饱了,天气太热,胃口不好。
“我知道。”文湛又拿过一个玉碗,里面是冰湃过的水果,淋了一层蜂蜜,他用金叉插|起来一块蜜瓜,喂进赵毓嘴中,“只是没想到这样明目张胆。”
“西北道只是一群中下层不得志的军官与游兵散勇,他们就是出个苦力,得点散碎银两,真正拿大头的另有其人。”
文湛,“谁?”
赵毓又看了看他,不说话,此时,文湛喂了他一颗葡萄。
文湛,“你不说我都知道是谁。我的那些藩镇?”
赵毓点了点头,“叫他们藩镇也是大家浑说的。大郑五百余年没有设过节度使,当年圣王鹤玉雄主暮政,晚年昏聩出了岸世之乱,朝廷为了应对才设立了几大节度使,却导致了之后一百余年的藩镇割据,要不是宪宗南征北战结束乱世,大郑早就分崩离析了。现在朝廷用兵部的官员总督地方军务,只是西北、北境常年用兵,又距离雍京太远,加上那些边境上的镇守将军可以世袭,可以征税,隐隐约约有藩镇的气象。目前看,不成大气候。”
文湛却说,“等这些藩镇真成了大气候,再想做什么就被动了。”
几百年了,凡是坐在皇位的人对于藩镇一向极为忌惮,文湛也不例外,“承怡,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待他们?”
赵毓又不说话。
文湛则说,“没良心,喂你这么多好吃的,都打动不了你,和我说几句实话?”
赵毓,“呃……”
他看了看黄枞菖,那个人也在司礼监,当然知道什么话应该说,什么话不应该说,不过此时他好像又蔫了,一直在旁边站着,不是看碗里,就是看碗里,或者还是看碗里。
“这事儿不归我管,”赵毓不吃了,省的被文湛说没良心。
文湛又给他喂了一口葡萄,“你在边境多年,这些事情你明白。我们就是闲聊,你忌讳什么?”
赵毓口齿不清,“不过就两条路。
一条路就是先帝,先帝的亲爹,先帝的亲爷爷那样,对于那些藩镇使用离间计,让他们自己打自己,雍京就安稳了。朝廷只要拉拉这个,打打那个,这个打一个棒子给一颗甜枣,那个给一个甜枣打一棒子。除掉树大根深的,换上根基尚浅的,只要你让他们觉得,一个藩镇被铲除绝对是他自己的错,而不是你这个白眼狼想要卸磨杀驴,或者文绉绉一点,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认为,虽然有很多藩镇将军死了,总有人还可以活下去,总有人继续割据一方,总有人公侯万代,这就可以啦!这些手腕《战国策》里面都有,比照着做就是的。这样做,简单方便,权谋这方面,我没见过比你手腕高超的,只不过,这样可以保一世两世的安稳,一旦帝位上的人弱一些,朝廷力虚一些,又会回到群雄割据的年代中。”
文湛,“另外一条路?”
赵毓,“废除所有可以世袭的镇守将军,能顺的就发点黄金让他们回老家种地养老,不顺的就杀,收编他们所有的军队,朝廷养兵,同时将宁州总督,宣大总督还有辽州总督所能管辖的区域向西北、向北境阔,这是一劳永逸的方法,但是,……”
文湛用勺子盛了桂花酸梅汤给他。
赵毓,“这么做应该会让那些领兵的将军们心寒,人家本来想着拼命之后可以裂土封侯,谁想到让你给点黄金打发回老家去了。他们不说,可是的确都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却最后只能在老家做个富裕的田舍翁,那种破败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安抚的。我怕如果有强敌来犯,小心没人为你出征。”
文湛就着这个勺子,也给自己舀来一口酸梅汤,喝掉,“一个藩镇被铲除绝对是他自己的错,……,那就造成垓下之围,十面埋伏,让他们做困兽之斗好了。我看石家不错,可以用来试剑。”
赵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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