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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你回来了。”赵毓站起来,“我最近八字不对,没准程朱陆王那些理学家说的对,‘事在人为’之上还有天命。看样子,就算我不打算去找那些和尚化缘,至少也要上山进庙烧香,就是不知道……”
文湛过来,微微侧低头,像海东青擒拿天鹅一般,快、狠、准,直接亲住他嘴唇。
被攻|入。
带着炽热的温度。
赵毓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他这才感觉到,文湛的手指已经扣住了他的后颈项,让他退无可退。
索性。
赵毓也不躲了。
他伸手拦住文湛的肩膀,就这样面对面亲吻的姿势,被抱了起来。
忽然,赵毓感觉到舌尖被咬了一下,身上有些酥麻,手指一软,右手中的那柄竹笛没有拿住,落在地面铺设的蚕丝与羊毛织就的地毯上,又重新骨碌进了软塌下面,阴影深处,似乎无法再看清楚。
文湛问他,“我们去空镜寺,你想骑马还是坐马车?”
赵毓有些迷糊,“呃,……,有什么区别?”
文湛,“骑马快一些,要是坐马车的话,你可以在车上睡一觉。”
赵毓,“骑马吧。”
文湛,“好。”
夜晚更深露重,文湛吩咐黄枞菖带好赵毓的轻狐裘,径自抱着他向外走。
赵毓看着他,“我们就这样出门?”
文湛,“有什么不好?”
赵毓,“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文湛,“你说他们?”
赵毓看了四下,跪了一地。
每个人的头碰着砖面,脖子伸出,好像许多吊脖子烧鸭,甚至连平时在外官面前不可一世的柳丛容、黄枞菖也是如此,就这样异常卑微的匍匐于地。
赵毓想起来黄枞菖说过一个词,——天子家奴。
真是该死的贴切。
赵毓看着皇帝,“生气了?”
文湛点了点头,“有点。”
赵毓,“是因为我说老崔才情出众,生在我们家中算是耽误吗?”
“不。”文湛,“他生在哪里不重要,只是,承怡,……”
人总要有个远近亲疏。——这是昔年文湛对着赵毓说惯了的话,现在却无法出口。
夜空清明,一道星河横贯天际。
星光照在怀中人的脸庞上,带着异常柔和的光晕。
赵毓忽然笑了,“我们这个姿势好像大喜乐双修的造像,呃,还像是我在西疆曾经看过的那个据说灭亡了黄金帝国的十六天魔舞。难道,我今天真的与我佛有缘?和尚厉害,民间有句谚语,和尚打了伞,就是无法无天了。小时候,先帝说过我无法无天,我记得,你也说过我的。”
是的,文湛说过,他自己记得。
……
“承怡,我曾经说过,你可以过得无法无天,不过,还请你记得,我才是你的法,我才是你的天!”
……
他说错了。
其实,承怡才是他的法,承怡才是他的天。
空镜寺。
雍京西端。
山脚下,如今已致夜半。
文湛先下马,随即到赵毓马前,为他扯住缰绳。
赵毓也下来。
周围一片静寂,但是,这并不是空旷辽阔的安静,而是一派重兵把守的沉寂。
文湛拉住了赵毓的走,慢慢向山上走,随口说,“这里驻守着两万羽林卫。父皇说,整个大郑的国土西高东低,雍京也是。只要重兵守住西端,万一雍京城危,也可以向外撤兵。到时候,想要向西北、正北、还有东北这三个方向走,都可以从容。”
赵毓没说话。
文湛,“父皇想的多,也是居安思危。我记得他当年总是感慨,真是到了这个位子,才知宗庙之负重,识王业之艰难。”
赵毓想到上次同吉王爬香山,他也想到了先帝。
当年,先帝不止一次拿着堪舆图教导他:
“大郑第一道关是嘉峪关,第二道是娘子关,第三道就是雍京西端。倘若有兵灾,山河玻碎,到了非丢城弃地保存兵力不可的地步,江南可弃,中原可弃,只要重兵守住这三道关口,大郑依然可以东山再起、收复河山。”
……
再向上,就是登天一百零八道台阶,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方法。无论什么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一样,想要上山,入得山门,都要一步一步的上去。
公道世间唯此处,帝王身上不相饶。
赵毓白天奔波了一天,已经疲累了,他坐在一旁的山石上,捶了捶腿。
再向上看。
真高啊。
空镜寺远在夜空之中,遥不可及。
这里是皇家寺庙,已经存世一千五百年了,甚至比大郑立国还要久远。据说,这里第一代住持曾经辅助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当年太|祖甚至还赐下丹书铁券,裂土封王。可是那位高人却在功成之后出家为僧,深藏功与名。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丹书铁券。”赵毓忽然说,“听说那玩意能赦免死罪,甚至是诛杀九族的大罪都能赦免,是真的吗?对于这件事,我不太了解,因为我能看到的史书上写的特别模糊。”
“不是真的。”文湛倒是很诚实,“一部从来没有公诸于世的书记载的很明白,那些被赏赐了丹书铁券的家族,不到六十年,全部被灭族。”
赵毓,“……”
文湛,“分封是祸乱的根源。”
大郑的王公,有高爵厚禄,有真金白银,有身后极致的哀荣,有宗庙万世的供奉,有香火有烧猪肉,有着一切缭乱人心的浮华,却没有实打实分封的土地。
赵毓伸了伸腿,“当时小,不懂这些。那个时候知道自己以后肯定会被封王,无论亲王还是郡王都可以,我就想着要是能有一小块只属于自己的土地就好了,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治理它。”
文湛看着他,没说话,却似乎很想听下去。
赵毓,“建一个桃花源。”
文湛,“有我的位置吗?”
赵毓点头,“有的。”
文湛莞尔,“那就好。”
说着,他到赵毓身前。
文湛身边的人早已经将他的心思揣摩透彻,他们知道皇帝想要做什么。那些人过来要代替文湛做这样的事情,却被他挡开了。
文湛微微弯下腰,“来,我背你。”
他的手拉过赵毓的手,“我背你上山。”
一步一步,一步一个台阶。
赵毓附在文湛的耳边,“累吗?”
文湛,“不累。”
是的,不累。
文湛的气息都是稳的。他一出生就是皇子,没有满月就被册封为太子,所以,一直以来,他接受的是皇位继承人最正统最全面的教育。到了可以站立的年纪就开始练武,大一些了,手可以握住长剑便开始练剑。文湛不是武人,却比一般武人的修行更艰辛,因为他是太子,以后是皇帝。无论他身边有多少御林军,禁卫军,影卫,最后一道防线终究是自己。
文湛不是天生神力的人,却可以练就一身本领。
因为他的命太沉重。
承怡一直说他是’国之重宝’,他不仅仅属于他自己,那还属于大郑千年的基业,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
这些,所有的这一切一直压在他的肩膀上。
虚的,却无比沉重。
这么多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累,还是不累。如今只是上山,背后只是承怡,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累,甚至,甘之如饴。他能感受到承怡的重量,压在肩上,压在后背上,压在,……,心中,实实在在的。
文湛,“你还不肯原谅父皇?”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赵毓却听懂了,他却没回应。
文湛,“父皇的祭日要到了,你不去永泰陵祭扫,为父皇洒杯酒吗?”
过了很久,他们已经走过了十几级台阶,赵毓才轻声说,“没脸去。”
……
当年,先帝驾崩,赵毓从西北千山万水回雍京奔丧。
那个时候他同文湛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进雍京之后是否还有命出来,但是,他还是来了。
虽然不是亲生的骨血,但是,在赵毓心中,先帝就是他的父亲。
那么多年前,……
太上皇寝宫这里没有任何女子的味道,这里只有紫檀香的味道,好像早已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寺庙。
说什么万载千秋的皇图霸业,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成空!
黄枞菖说太上皇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没有醒过来,其实,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
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病人的手指有些温度,慢慢弹了一下,随后,太上皇极缓慢微弱的睁开了眼睛,“……儿子,……”
“爹。”
“……,儿子,……”
“是,是我。我是承怡。”
七年了。
从他在大正宫正殿上,被褫夺封号,废为庶人之日起,无论其他人怎么说,赵毓再也没有承认自己是承怡。
但是,今天,现在,他自己承认了这个名字。
儿时的名字,必定会跟随着他的一生,无论经历的怎样的沧海桑田,如何的日月星移。
“爹,我回来了。”
太上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抬手,轻拍了拍承怡近在眼前的脸颊。
瘦了。
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承怡眼角的痣也变了。
原先那里是黑色的,现在成为鲜艳的红色,有一种妖异的美,似乎,热血在逐渐冷却凝结,一丝一丝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太上皇想要说什么,无奈他太虚弱。他咳嗽着,闭上眼睛,感觉到承怡把他的手慢慢放进被子当中,那边已经吩咐着让太医过来,但是他知道,太医过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他想要大叫,但是声音却似乎被压住了。
太上皇感觉自己看见了一个人,他叫那个人的名字,那人回头,看不清楚脸,太模糊,只能看到他的嘴边,那一丝诡谲却甜美的笑。
一个时辰之后。
有人捧着一根香,点燃了凑到太上皇的鼻孔下方。——那道纤细的烟依旧笔直,安静的,像一根飘渺的线,向天空飘着。
也许,这道纤细的烟火终究能飘到上苍,问一问幽冥异途:
那些灭不掉的恩怨,静不下来的心,降不住的心魔,是否终究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国丧。
金丝楠木棺椁的板,缂丝陀罗经被,还有大殓的三十六重金线黑色龙袍。
大丧期间,宫墙内就是哭。
不用讲究什么的哭的好看不好看,叫的好听不好听,只要嚎出来就行,震的树枝上再没有一只飞鸟落足。三十个的昼夜,大正宫点燃了蜡烛,灯火通明,一切带颜色的地方蒙上了白布。
……
赵毓,“当时,守了墓,我想着就算全了父子情,君臣义。那个时候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回雍京了,没想到和你还有今天。先帝,……,这个时候就是称呼父皇也好,他老人家不想我和你在一起,既然我碰了你,就不过去了,省的他老人家看见我心烦。他一辈子挺苦的,我就别给他老人家添堵了。”
这些话,他就贴着文湛的耳朵说,温温凉凉,带着他的气息。
文湛,“我去过,父皇似乎没有托梦骂过我。”
赵毓,“你不一样。”
文湛,“……”
赵毓,“你是紫微帝星,他不会骂你。”
文湛却被他的说辞弄的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我是紫微星,你用火烧过龟甲,占卜过?”
赵毓,“民间都这么传,也都这么说,既然老百姓都信,那我也信。”
文湛,“这些传闻也是有趣,他们眼中的这个皇帝,我都不认识了。”
赵毓忽然笑了,声音也是温温的,像烈酒中的清水一般。
空镜寺是皇家寺庙。
他们登上顶峰,山门早已经大开。
住持身披破棉袈|裟站在山门迎接。
随后,这些人都被请去吃茶。
赵毓第一次看到隐藏在青史之后的真实。
丹书铁券。
生铁铸造的帖子,用丹砂印着红字:——使黄河如带,泰山如粝,郑有宗庙,尔无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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