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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侯爷,如果这次我不能把白银带回雍京,请您拿着这封书信,派人快马到太仓。那里有我周家存银三百万两,不是十三行,是我周熙的白银。您同赵毓赵先生是骨肉兄弟,一定可以把白银安安稳稳的运到雍京,他的手中。”

一天前,周熙亲自到宁淮侯府,说了这些话。

当时,崔珩满心尽是尹徵、大长老与西疆残余的事情,他听到周熙这么说,只当他是忧心过重。

如今看来,……

周熙,……

永嘉,周熙。

二十年前,江左永嘉。

那一年,崔珩,也许应该是崔碧城,仅仅十七岁。

夜深了,雨下的愈来愈大。

崔碧城把他表弟皇长子承怡写来的信笺贴着胸膛放好,拿着竹筷子刚要吃包子,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即使隔着淋漓细雨,他依然能听见那种轻微的脚步声。外面进来一个少年,身上穿着夜里能看到隐隐流光的软缎衣袍,头发扎起,像书房中最严谨的学生。

那少年像是和周围的人都认识,或者说周围的人都认得他,却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只是掌柜的过来,手中握着一个崭新的松江布巾把一张空桌子好好的擦了擦,也不问他,就摆上了一碟肴肉,一碟汤包。

然后那个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茶叶,掌柜的用热开水把茶叶冲泡好,顿时,一股飘渺的香气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茶棚。

——明前狮峰龙井。

崔碧城不自觉的,深深的吸了一大口!

这东西可是稀罕玩意,只除了浙江这边的封疆大吏还能捞到几斤正宗的明前龙井,剩下的,不是进了大内,就是到了司礼监那帮子大太监手中,等闲的人捧着银子也买不到。

崔碧城他自己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跟着老师阁揆杜皬蹭过几口明前茶,现在回味起来还是满口留香,如今只能闻香佐餐了。想着,想着,他不自觉的就咽了几口唾沫。

此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一看就知道是一只拿惯了毛笔的手。

然后,这只手推过来一盏茶。

明前茶。

晶莹碧透,颜色却很清冽,绝不混沌,就像永嘉水土养育的人,外表缠绵中带着硬气。

崔碧城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少年,那个少年也看着他。

少年的皮肤很白很细,眼睛黑且亮,更要命的是,离得近了,他有一种让人昏迷的气味,像暗藏在烟波飘渺中的香木,让他想起在雍京中的某个人,那个人也是这样,身上的衣袍尽是名贵白昙花的气息。

少年微微抬头,用眼角斜睨着崔碧城,“怎么,不敢喝?”永嘉的口音,跟水一样,清澈缠绵。

“不是。”崔碧城赶紧摇头,“无功不受禄。”

说归说,他到底是抵挡不了明前茶的香气,双手端过茶盏,结结实实的喝了一口。

然后道谢。

少年单手支撑着桌面,身子正面对着外面的雨帘,嘴唇边慢慢浮上一种笑,像落叶在水面上沾染上的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他对崔碧城说话,却并没有看着他。

“今夜应该喝酒的,不过茶也可。能遇到陌生人跟我一起喝一杯,也算一大幸事。”

“崔碧城。”崔碧城忽然说。

“什么?”少年一直在想自己的事,乍然听见崔碧城说话,并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叫崔碧城。”

少年愣了一下,微微恍然,“永嘉,周熙。”

江南巨富永嘉周家的二公子。

周熙听着下人告诉自己这些避人耳目的东西,不在意的挑眉。

他随手赏出一点碎银,那些人就会争前恐后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听他的差遣,为他效力,就像他故去的娘亲说的那样,君子予之义,小人予之利。世上的人多是蝇营狗苟,贪利忘义之辈,又有几个是铁骨铮铮的君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自己的碎银而千恩万谢的奴仆,嗓子里面有些腻,忽然想要喝一盏清茶。于是,他沿着潮湿的石板路一直走,走到了这个漏夜依然宾客如云的茶棚,他本想一人看着雨饮茶,却看到了角落那张木桌前,干净的崔碧城。

外乡人。

那个人,从头到脚透出一种干爽的外乡人的感觉。虽然穿着布衣,却和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喝着最便宜的茶水,嘴角边却有一种沉静安逸甚至是甜蜜的笑,那是心中有人时候才会从心底浮出的笑。

周熙想着,就端着茶壶过去,把手中的茶盏推了过去。

他看着雨,想着巨富周家的全部产业,甚至是江南十三行都已经是自己的掌中之物了,这种满足,伴随着明前龙井的香气盈满了他的全部身体。

雨水,一滴,一滴的落下,在石板路上敲出一声一声的涟漪。

“崔碧城。”那个外乡人说话了。

周熙一愣,“什么?”

那个干净的外乡人笑着说,“我叫崔碧城。”

周熙恍然,原来是自报家门,他也说,“永嘉周熙。”

……

这一年的崔碧城,只是一个因为眠花宿柳而误了春闱被杜阁老逐出师门、只身揣了二两白银独闯江南的倒霉蛋。

那一年,崔碧城就在周家的茶庄做伙计。

……

刚过寅正三刻,天黑的跟墨泼的似的,崔碧城睡的正熟,被同一个茶庄的小伙计阿炳拉到柜前。

此时,周家大少爷周崇已经来了。

崔碧城和阿炳都是小字辈的跑街伙计,没辈分往大少爷跟前凑合,一进周氏茶庄的六块雕花门拼成的门栏,就被命令站在回廊边上。外面风大了些,雨水都能打到崔碧城的衣服边上。

大少爷周崇长的白白净净,微微发胖,所以眉眼不是很清楚,看着像一个碱大的包子。他端坐在正堂的高椅上,双手捧着账簿,正在装模作样的细细端详,他后面是六个账房,算盘珠子打的噼里啪啦的乱响。

周崇问茶庄的掌柜的,“老二呢?怎么还没到?我这个弟弟整天阴阳怪气的,谱却大的很,难请啊,难请。”

掌柜的连忙躬身回答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可是今天是故去的姨太太的忌日,二少爷在寺里念经祈福,所以过来的时候慢一些。”

周崇冷笑,“什么姨太太,她还有功了!!还念经祈福?……还有,我说老王,你要拎得清,这个周家以后谁当家?要是得罪了我,我给你们一人一个竹杖一个破碗,到苏北讨饭去!!”

周崇像一头作威作福的猪,从椅子上站起来,绕来绕去,又说,“咱们买卖人,谁还没有一些临时拆借,钱不凑手的事?只要你们自己说出来,我大少爷就把话说出来,我给你们顶!不过,……”

话还没有说完,周崇连忙闭上嘴巴,一双不是很清晰的眼睛直直的看着门外!

茶庄的伙计们在掌柜的眼色中,都纷纷垂首躬身站着,却自动的让开了一条道,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少年一只脚踏进屋子,转身,收起了手中那把油纸伞。离得近了些,崔碧城从少年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栀子花的香气,他不自觉的抬起了眼睛。

周崇刚要说话,周熙又堵了他一句,“大哥,你买妾的三万银子的账,可是动的公用,这都年底了,账房也要清算的,你要是手边有余钱,就把账清了。”

对应他的先发制人,根本抓不到周熙一丝一毫把柄的周崇眼睛珠子差点瞪红了。原本他的账房跟他再三保证过了,说谁家的账都一样的烂,只要半夜去查,他们来不及遮掩,什么底细都能弄出来。可他们背着周熙都在这里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了,连根毛都没弄到。

周崇想,既然周熙都回来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弄了,不然丢脸就丢到整个永嘉了。

他合上账目,扔给茶庄大掌柜的,“给你。”

然后对周熙说,“老二啊,你别说话这么直,在下人面前,也给你哥哥我留个颜面。那笔钱我马上入账,你就别再提了。”

周熙低头,嘴角似乎再笑,却没有在说话。

周崇带着他的六个账房,灰头土脸的走了之后,茶庄还是一片鸦雀无声。这里的伙计们都被这场兄弟内斗震的发晕,只有崔碧城低头,白眼珠子差点抛出回廊。

不管什么地方,但凡有些家业的,似乎兄弟之间就能斗的跟乌眼鸡似的。

不过,这跟皇宫那些才十来岁的、貌似天真烂漫的皇子们之间的勾心斗角,犹如云泥之别。

崔碧城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带着玩味、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些无聊和些许的不屑,周熙听到,抬头,看到回廊边上垂首躬身立着的崔碧城,却正对上他无聊乱看的眼神。

崔碧城挑了一下眉毛。

然后,他看着周熙安静的,喝完了瓷碗中的茶。

……

周熙回府的时候,天空已经亮了,雨也停了,碧蓝清透的天空像最名贵的古瓷。他安静的坐在正堂中,等他父亲过来,周熙喝着奴仆递送过来的茶,这是去年的明前龙井。不一会儿,周老爷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后堂出来,他的身上有一种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周熙安静的见了礼,周老爷招呼他坐下,然后吩咐奴仆,“为少爷泡一盏今年的冬茶过来。”

这是刚从武夷山运来的珍品,连雍京的贵人都无缘喝到。

周熙一样很安静,只是嘴角有些笑意。

从那时开始,周熙当家,随后执掌江南十三行。

崔碧城给承怡写了一封信,先是抱怨一下江南的破天气,一直下雨一直下雨,屋子里面阴冷阴冷的,饭菜寡淡,连酒都是娘们喝的,淡而无味,不过……,这里的人到是很够味儿,让我想到了在雍京的日子。

他的名字,是周熙。

崔碧城把信给了东关卖水的老头儿,那是缇骑的一个密探。

无所不在的缇骑啊,说出来让人心惊胆战,却是不错的信差。

崔碧城送完信回来躺在床上睡回笼觉,梦中,承怡在书桌前一字一句仔细看他写的东西。

江南的雨停了,天空碧透。

……

“太仓银三百万?”

赵毓听崔珩这样说,有些莫名。

太仓银就是国税,而所谓的‘太仓银三百万’是四十年前的一段政绩。

当年的首辅大臣裴东岳总领国政,改制税法,将极其容易损耗的粮食与徭役兑换成白银,押送雍京户部。第一年的税银就是三百万两,从那时开始,就流传着‘太仓银三百万’的说法。

赵毓说,“我不知道周熙所谓的太仓银是否指代的是户部的税银,不过,即使周家在江南太仓当真存了那么多现银,也无法在一天之内送进雍京城。再退一步,就算他周熙果然在太仓存了这些白银,也果然能运送雍京,可是,这些白银是他周家留给后世子孙的,也是他周家钱庄茶庄发的那些可以兑银的纸票的根本,如果动了这些,十三行在永嘉再遭挤兑,那可就是万劫不复。到那时,多少人血本无归,多少人卖田卖地,多少人典妻当女,多少人半夜就要上吊喝毒|药了。我可不敢动那些银子,省的给自己生这么多业障。”

崔珩也知道赵毓的性子,自然知道他的决定。

他低头看着这封书信,——周熙的字,端正浑厚。所有人说字如其人,其实仔细看,周熙的字并不像他,反而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此时,外人有响动,赵毓的大账房于明晋心急火燎的窜了进来。

“东家,东家,大事不好!”

赵毓心说,最近不好的事情已经太多,再多上一件,也似乎无关紧要,所以,他依旧平稳,甚至还端起来盖碗,喝了一口今年秋天刚下来的铁观音。

结果,那位大账房开口就是:

——“十三行银船遭劫,雍京银价翻了三番!我们却押银价狂泄,西城赌局叫我们追加定金,不然就把我们强行平仓!东家,如果不再追押现银七十万,咱们之前下的一百万两白银血本无归!”

旁边有人尖叫了一声!

随即捂住嘴,屋子中是令人心惊的沉默,如同泛滥之后的黄河谷地,只有滔滔之水,没有一丝生灵的气息。

而,赵毓手中盖碗甚至没有摇晃,直接被他安稳的放回酸枝木的桌上。

“别急。”赵毓开口,“萧老大他们从天津港拉回来一些现银,刚好用来追加定金。你去敦煌会馆找薛宣平,他知道怎么做。”

“可是,……”大账房有些犹豫。

赵毓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像一片荒野中陡然出现的浓雾,让人看不透。

“你怕现在追加的定金再打了水漂,是吗?”赵毓说,“于先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回头看看,咱们的退路早就被人拆了。这个时候要是收手,一切都完了。如今只有一条路,就是一直向前走。即使前面荆棘丛生,刀锋遍地,我们头破血流,双腿被斩断,爬,也要向前爬。没事,别怕。”

大账房惊魂未定,赵毓又来一句,声音轻飘,犹如三春柳絮,“当真要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

……

周熙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有着兽一般敏锐的嗅觉,这才让他可以在周家活下来,才可以让他在波谲云诡的商道上活下来,才可以让他得以执掌江南十三行!

此次的事情,他之前难道没有一丝半点的察觉?

不像他!

……

这位失魂落魄的大账房脚步虚空的离开,崔珩忽然站起来,“我去一趟周熙家中。”

赵毓点头,“我也去。”

外人只知道周熙在永嘉会馆,在十三行的钱庄茶庄,在四大皆空坊,在各个风流云集的酒桌上,其实,他在北城的凉夜巷有一个宅子,安静的犹如被世间遗忘。

崔珩自然知道这里。

他敲开门,平时收拾宅院的管家正在种菜。

那人看到崔珩与赵毓,并不阻拦,放任他们进了周熙的书房。

这里一切工整犹如主人安在一般。只是,历经几代人已经古旧的红木家具上摆的两把湘妃竹扇,似乎有些歪。周熙是一个外在倜傥,其实异常严谨的人,他的书房本来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情。

一把扇面上则写着:——商道,如吕尚之谋,孙子用兵,商鞅行法,是故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取予,强不能所有守者,不入此道也。

而,另外一把扇面上则写着圣人言。

赵毓伸手拿下这把竹扇,正反看了看,见落款上是两个字’季璋’,这是崔珩之前在江南的时候用过的字。于是,赵毓把竹扇折上,递给崔珩。

“这是你写的?”

崔珩一把打开竹扇,徽墨字迹印在雪浪纸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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