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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这就是太平镇?”裴檀以为会看到鬼影幢幢,没想到这里却是一派暮秋已至,芳菲未尽的美景。夕阳挂在天幕上,如同为这个将要翻起来的夜幕镀上一层桃金色。
天上流云拂过,只是,……,风吹来的时候,送来一股血的腥甜气息。
蓦然,从遮挡了眼前马下道路的荒草中远远跑过来十几个人。他们慌张到如同丧家之犬,似乎身后有恶鬼相逐。
“救命!大人救命!”他们看见裴檀的人马,如同眼前出现了救星,随后鬼哭狼嚎一般,奔跑滚落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萧则横马于众人和裴檀及五十精锐之前。
众人跪地,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连着叩头,哭喊,“大人,我们都是这山村的百姓,平白无故遭到土匪洗劫,现在他们人多势众,正在恣意屠村。我们冒死逃出来,有幸遇到大人们,万望大人救我们一救!”
“屠村?”
裴檀心中一惊,他一想到皇帝也在太平镇,脖子后面就是一层冷汗。
此时,马蹄凌乱的声音。
那些人一听,立刻从草地上慌乱滚爬而起,方才喊冤的那个年轻人用一张离开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对着追来的人,“土匪!就是他,他是土匪!大人,杀了他,他就是屠杀我们村子的匪徒!”
京师重地,刚过宛平就发生了十三行银船劫案,许多人死不见尸,如今又有土匪屠村,这还是太平光景吗?裴檀从马鞍上抽出自己的强|弩,手指一按机关,弩|箭上膛!来人的身体几乎负在马背上,速度异常快,胯|下黑色的匈奴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鬼影。
萧则看见那人,惊讶的叫了一声,“赵叔?!”
“裴檀!”与此同时,那人却对着裴檀高呵一声,“围住他们!”
定国公裴檀是纯血的大郑权贵。
他亲爹是先帝凤化初年的权相裴东岳,他嫡亲姑姑是先皇后裴氏、也是当今皇帝元熙帝的亲生母亲,所以论起来,定国公是当今天子的亲表哥。
除了血统,裴檀的定国公这个爵位是实打实的战功杀出来的。
当年的西疆十六国不像现在这样散落;当年西域丝路上还是有很多强悍的政权;当年的高昌,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国度,国王阿尔术一度妄想马踏黄河。首先碎裂这一切的,就是裴檀。当年的他,不过是个弱冠少年。
如今裴檀手握重兵,布防京畿。他有实权,有军权,有血统,有皇帝的信任,即使那些身居雍京城的王公见了他,也要恭敬尊称一声“裴大人”。
没有人称呼裴檀为“公爷”。
因为定国公这个爵位太高,再高一点就是郡王。而大郑祖制,除开国重臣文王商氏,其他人不可异姓封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只要同裴檀没有深仇大恨,定然不会当面称呼他为“定国公”或者“裴公爷”,似乎要给他招惹一些忌讳,同时,也不会有人当面连名带姓的直呼他为“裴檀”。
萧则听见赵毓喊——“裴檀”。
裴檀?
裴檀!!
而定国公看见赵毓从马背上直起腰身,他抬手用弩|箭对准了方才对着他信口雌黄的年轻人的咽喉,扣动机关!此时,赵毓手中的弩|箭也射|了|出来,直接劈开裴檀的,救了那人性命。随后,裴檀第二支弩|箭直钉住那个人的腿,穿过血肉,钉死在草地上。原本哭喊着自己遇到土匪屠村的人们登时好像被割了舌头一般,——哑了。
“怎么回事?”裴檀问。
“一言难尽。”赵毓的脸色好像是涂抹了香灰的苔藓,一脸的破败相,“幸好遇到你。”
他说着,低头,看着让裴檀钉在泥土中的人,——景沢。这个年轻人也抬头看着赵毓,眼神中除了刻毒,只余下绝望。
“圣……”裴檀的话没有说完,赵毓身后几匹快马飞奔而至。
文湛的脸色也不好看,如同被冰封住一边,只是看到赵毓之后,似乎缓和了一些。
“圣,……”裴檀的话又没说完,文湛的衣袖轻轻一挥,表示他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随后吩咐道,“裴檀,你发烟火信号,找人过来封锁这里,所有人不能进出。”
“是!”裴檀终于有空当将自己一直在舌尖翻滚的话,说了出来。
——不,这个世上定然有人可以直呼定国公姓名,就是给予他爵位军权的那位。
赵毓此时方看到萧则。
他发现,萧则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跳入深渊手持太刀砍掉木闸门想要救人的韦睿,还要难看。
太平镇被重兵封锁。
二十几个刺客或者切腹,或者被杀,却没有一人被俘;十三行银船上的那些死不见尸的人也都找到了,大约是三十人;此外,还有,……,二百多妇孺的尸体。
这些无辜妇孺的身体被裴檀调动的骁骑营的人手,一具一具从深潭中拖了出来,在村庙之前的空地上,整齐码好,每个人身上盖着村子中各家拿过来的布单。
因为这些布是村妇自己织的,不全是白色,一些被被山草简陋染成彩色,覆盖在用双手织就它们的女人身上,成全了她们在这个尘世最后一丝的尊严。
最后,在此地之外,还有一大片田野。
原本这里种了许多的荞麦和土豆,准备再晚一些收割,现在,这片空地被用来盛放太平镇最后活下来的人,——三百个、除去妇孺之外的所有人。
他们被骁骑营的人用弩|箭威胁着,好像后背的骨头被抽掉一般,跪在麦地中,此时,却也顾不上将要丰收的庄稼。
赵毓裹着披风,靠在一颗树下,正在睡觉。他这个姿势,凡是边军的下等军官都会,双臂抱着,脑袋一耷拉,像一颗窝起来的土豆。这样的姿势可以让人安眠很沉稳,不挑剔地方,也不挑剔时辰,还有,随便风吹雨打都不怕。
文湛坐他身边,赵毓一激灵,就醒了。
文湛,“方才,你不应该引开那些东瀛刺客。”
赵毓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把他们坨成一块打太耗费体力,昨晚到现在没吃没睡,撑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裴檀他们会不会过来,什么时候过来,不能跟他们虚耗。
刚才,他们遇到东瀛刺客的围攻,原本文湛早已经将赵毓护在身后,只是一个转身,赵毓扯过旁边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踏上马鞍,手中是他惯用的那柄银色弩,射|出去的箭尾部牵引着细却韧的链条。
赵毓的弩|箭一下子刺穿了一个举长刀的刺客的肩膀,随即,双腿一夹马肚子,骏马前蹄腾空,一跃而起,向被杂草覆盖的青石路跑去。他的身后就是那个武者,像个麻袋一样被拖拽。
刺客的同伴似乎想要救他,同时也为了杀赵毓,大约七、八个人一哄而上。赵毓扔了那个“麻袋”,从马鞍下取出方才骑马人配备的强|弩,来一个算一个,发出去的弩|箭全部钉在刺客的右眼上,当场毙命。
东瀛刀钢口极佳,砍人如同杀瓜切菜,单打独斗时候的兵器之王,却有致命的弱点,——不能进行战争。太刀异常锋利,却砍不了坚硬的盔甲,也挡不住远距离的强弓硬弩,所以,只要赵毓不让这些刺客近身,他就能活,还能杀人。一切顺利,只是赵毓的马快到村边的森林,却看见很多想要乘乱逃跑的村民,他不知道要怎么将这些人拦截回来,幸运的是,裴檀来了。
文湛一把扣住赵毓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去看看十三行的人。”随后,他立刻松开了他的手腕,即使这样,皮肤极薄的赵毓手腕依旧是一圈青黑。
赵毓,“生气了?”
文湛点头,“嗯。”
赵毓歪了一下脑袋,“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陛下不这么生气?”
“不用,我自己忍忍就好。”文湛淡然的回答,“反正也习惯了。”
“……”
十三行的人被摆放在木板上,有些人死的比较安详,有些人死不瞑目。
万幸,没有周熙。
赵毓看到一个人的脸已经毁了一半,圆睁着一只眼,而他的半张嘴皮肉已失,只剩下牙齿和白骨,似乎有些突兀的镶嵌在脸面之上。
这个人,赵毓还认识,他们夏天的时候还在绮镇见过,——十三行绮镇茶庄大掌柜,陈三龙。
当时他们在凉亭中品着香茗,看着垂垂稻穗,谈着羡云飞万亩良田的生意。
没想到,一转眼,秋天还没有过完就阴阳分隔。
这种伤口,……火铳!雍京应该只有禁军才配备的火器。
文湛立刻就要上马回京,赵毓却说,“我得留下。我惹出来的麻烦,怎么也要善后。没事,有定国公在。”
良久,文湛微微点头,“好。”
皇帝上马回京,随扈的御林军全部跟随,众人则全部跪地,送圣驾离开。
萧则官阶低微,没有面圣的资格,此时跪下也必须额头触地,他听见众人的马蹄声踩踏在暮秋的将要枯竭的荒草上,狂风一般的远去,这才慢慢抬起了头。
赵毓就站在距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手中扭着一把东瀛短刀,夜幕的火光下,刀鞘上的白梅与蛇显得格外妖异。“景沢,我不问你别的,告诉我这死的二百多女人和孩子是怎么回事?”被人绞扭着双臂,跪在泥泞中的景沢抬头,桀骜不驯,却垂死挣扎,“我是无辜的。”
文湛胜了那个东瀛武士,拿到他的长刀,本来赵毓以为这位武士也是秉承刀与人生死不分的“道”,败战就切腹,结果这位却非常罕见的双手递上长刀。他问了一句,“你们杀我?”
“不。”文湛回答,“我向来一言九鼎。”
那个东瀛人似乎无意再动武,同时,也似乎对他的那些同伴也不再在意,竟然径自离开。
当务之急是救山涧中的村民,可是文湛身份极贵,不适合直接跳下潭水,韦睿有幸代劳,手持利刃只下深渊,手中的太刀劈开木闸门,山涧中的众人就在潭水没顶的时刻,终于活命。
可是,……,韦睿在入水之后,才看到,深渊之下还有一层。
那些活命的人站在原木栈道上,而下面,则是早已经死去的人,全是女人和孩子,他们脸色青白,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景沢阴笑着看着赵毓,“那些人,……”他说着,下巴向荞麦地那边扫了一下,“他们为了活命,亲手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关入了深渊,只用了一碗白饭祭奠,就心安理得了。怎么样,赵毓,屠村吗?”
赵毓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被韦睿从水中放出来之后,像疯了一样骤然发难,而混进其中的刺客借机行事,差点让他们得手。
——“杀了他们!不然我们也活不了!”
赵毓还记得那些人的叫喊,原本理不清楚的脉络,也清晰了。
杀人灭口。
赵毓的手指死死的拧住手中的胁差,忽然松开,他轻笑了一声,慢慢蹲下,对着景沢,“大郑国法,男人杀妻杀子,不是死罪。”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道貌岸然。”景沢,“大郑国法,我兄长攻城略地,也不是死罪。”
赵毓沉默。
景沢,“当年在叶尔羌城,我兄长的副将一念之仁,放过了一个看似手无寸铁的老妇,结果被那个老妇用切羊肉的刀割断了喉咙,我兄长的部署在攻城的时候死伤过半,为了平息部署袍泽的仇恨,下令屠城。我长兄景厝不是罪人!那是战争,那是敌国!杀的越多,战功越大!赵毓,你仅仅只是想要接管征西李大将军的部署,就冤杀我兄长,你才是国贼!”
——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不知道怎么了,赵毓耳中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当年先帝拿着大郑全域图给他说故事,其中重复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天下没有攻不破的险要。
潼关天险,项羽、曹操、刘裕、安史叛军都曾踏入过;瞿塘悬崖绝壁,奔流无尽长江却拒不了岑鹏、桓温、朱龄石、汤和;剑阁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依然挡不住邢峦、尉迟迥、郭崇韬;长江也阻碍不了晋、隋、宋、元的王师。
战争,灭国屠城在所不惜!
只是,那之后呢,永不休止的复仇与杀戮,就是武德,就是出征的最初的原因吗?
屠杀已经投降的男女老幼,强|奸不满十四岁的少女,抢夺叶城远道而来的波斯泰西阿富汗商人的财货,能称为战功吗?
赵毓本来不想说话,不过,他还是开了口,“你兄长为什么出征?”
景沢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
“除了奉旨、封侯与发财之外,你兄长出征还有别的原因吗?”赵毓说出口,更像是在问自己。
景沢,“你又为什么出征?”
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不明白这些的人,只不过是屠夫,不配说战功,也不配说武德。
“大炮一打,黄金万两。”赵毓忽然笑了,“我不能封侯,我只想赚钱。”
赵毓对裴檀说,“裴公爷,这个人可不能死,他嘴里有料,都得掏出来。”
裴檀冲着压制景沢的人一挥手,他们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你……”裴檀,“剩下的事情,你想怎么善后?”
“十三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赵毓才说,“带到宛平,找棺材入殓,我找人通知十三行的人,让他们运回故里。”
裴檀又问,“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有死人,还有活人。
萧则看着赵毓,脑门上青筋一冒一冒的,火把先原本显得清秀的脸此时竟然有些狰狞。
赵毓,“死人入殓,山坡那边有水,风水上讲究的前有照、后有靠,就葬在那边。”
裴檀等着他说最后一句话。
果然,赵毓再开口,声调都有些不一样,轻飘飘的,仿若游魂野鬼,“剩下的人,意图刺杀圣上,按照大郑国法,剐刑。”
萧则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赵毓了。
裴檀却依旧不动。
赵毓又说,“只是,圣上白龙鱼服,他们有些不知者不罪的冤枉,京畿重地,杀戮过重有伤天和。再说,他们的妻子儿女未必想要再和他们葬在一起,所以,按照大郑国法,发配到苦寒之地为奴赎罪吧。”
裴檀点头,“这太平镇呢?”
“也许一百多年前的姚相说的对,这个地方风水真坏了。”赵毓原本怀疑这里是桃花源,结果看来,这个桃花源也太脆弱了,“土地全部封存,等过一二十年,事情过去,凶性过去,再并入临近的县,这里的户籍与周围的人一视同仁。天子治下,没有法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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