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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赵毓让人带着礼金去城南望族何家,问问他们是否可以对于玉芳高抬贵手。
何家不肯为玉芳废了规矩,他们怕饶过这件事,以后别人有样学样,南城就不好管了,可是,何家又舍不得赵毓送上门的银钱,于是,何家当家的那位二奶奶喝完一盏茶,立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让大管家带着名刺,带着礼金到顺天府,不但要把玉芳打到永不超生,甚至还要把赵毓卷进来,想要来个彻底的坚清壁野。
赵毓还以为整个春天都要与何家在顺天府耗上了,没想到顺天府尹刘同珝大人此时正在烧三把火,他一见何家的礼金脑门上直冲一把邪火,不但将何家的礼金扣押充公,还把何府大管家打了十板子,让人给抬了回去。
这下子何家彻底老实了。
赵毓知道,他同何家这梁子,估计也彻底结瓷实了。
“你惹的都是一堆什么鸟人?”
崔珩喝茶吃点心,甚是不以为然。如今这位宁淮侯做先生颇为认真,他把身上那套王侯锦袍扒了下去,直接换上文人雅士的素色长衫,再加上他那张脸蛋子正经生的不差,粗略看上去,颇有些书生温文尔雅的气息。
——活见鬼!
啪,书本让他翻动的断了线,一页写着弹词的纸掉了下来。
携酒上吟亭,满目江山列画屏。
赚得英雄头似雪。
功名。
虎啸龙吟几战争。
赵毓弯腰给他拾起来,看了看,“这词写的不错呀。”
崔珩将书页拿过去,从书案上挖了浆糊随便粘了粘,“后半段写的更好。天下读书人自小启蒙都是这个,也没见多少当真读到心里去了。”
赵毓又看了看后面的一半词:
一枕梦魂惊,落叶西风别换声。
谁弱谁强都罢手。
伤情。
打入渔樵话里听。
——当真好。
赵毓,“你怎么最近变得这么愤世嫉俗?”
崔珩,“既然要装先生,就要装的像一些。看我,此时多像一个郁郁不得志,自以为身怀大才却没有明主三顾茅庐的穷书生?所以说,我很讨厌那些酸文假醋,远看近看都是一股蜀中老泡菜的味道。哦,说起来,上次给你看不孕不育之症的苗家老军医回老家了,还托人给我捎了两坛子盐菜,还给你捎了些苗疆产的草药,你回去的时候抗一坛子盐菜走,熬点羊肉,放些草药,吃着大补。”
赵毓,“……”
还补?
他现在一肚子火出不来,再补真要挠墙了。
于是,赵毓不接茬,低头在草纸上写写算算。等崔珩翻完了一本书,他才说,“吉王的封地是祖产,在我手中着实烫手。要是我白给他,毁了行规,别人的地契压在我手里也不少,这让我以后生意难做。可要是市价卖给他,他现在又买不起。索性,我就比照放贷的模子,把他那些地契当成银子贷给他,然后每年收些成本,就不要他的利息了。现在的行市是,每年利息二成,五年连本带息归还,我给他拖长一些,到三十年好了。这些上好的水浇地都是皇族田庄,根本不用缴朝廷的税赋,他要是继续踏踏实实的让佃户种田,不出十年,也就缓上来了。”
崔珩挑了一下眉,没接茬。——不用这么麻烦,不定什么时候,这些田土就成了逆产。
今上书卷气极重,说话细声慢语,虽然一言九鼎,却绝不如金声玉振一般振聋发聩。他说话不但极斯文,而且很轻,似乎声音高一些就会把他累死。平日君前奏对,能进微音殿的重臣们都要凝神静气,伸着耳朵用力倾听,就怕自己一不留声会错了意。
可谁要是真把今上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看,谁就倒了八百辈子的邪霉。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帝王,外人看着苍白,似乎拍扁了可以直接挂入太庙,事实上杀伐决断绝不逊色于功业彪炳史册的先帝。也许,更出色。
崔珩,“承怡,老梁昨天上我这里儿来,给我带了一篓子自己做的腌肉。”
赵毓,“哪个老梁?”
崔珩,“北镇抚司的梁十一。”
最近一段时日,崔珩与北镇抚司协同调查西疆余孽的事,正事是否有大进展不说,崔珩与梁十一的私交到进展的不错。
刚认识的时候,崔珩嫌弃梁十一傻。当然,宁淮侯是先帝密探出身,看谁都傻,不过他们相处一段之后,崔珩发现老梁这个家伙不但有些傻,还有些憨,核子里面却还有着几乎不会变色的忠肝义胆。
以至于,虽然老梁作为北镇府司的指挥使差强崔珩的意,做朋友倒是当真不错。
赵毓,“他找你做什么?”
崔珩,“向我求个人情。”
赵毓,“他是天子近臣,雍京城多的是人上赶着去巴结,他躲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事情求人?”
崔珩,“他不是收养了那个西疆遗孤,叫什么三傻的那个?”
赵毓,“珊依。”
崔珩,“别管叫啥,就是她。老梁想要把她送你那里读书。我想着,反正你那里歪瓜裂枣收了不少,多一个西疆遗孤,也不算惊世骇俗。”
赵毓,“老梁怎么不直接和我说?他又不是不认识我?”
崔珩,“他说,你最近火气大,他有些怵。”
赵毓,“……”
崔珩指了指旁边小木桌上的翡翠小瓶,“临走,你把它也揣走。那是苗疆的好物,回去不用霸王硬上弓也能把那个狼崽子办了。”
赵毓,“……”
雍南公学悄悄开张,没有挂招牌,因为赵毓如今的字实在拿不出手。不过他却比照着谢氏私塾的样子,给孩子们订了饭碗。赵毓没有那个面子去找“吴中四王”给画碗上的画,也请不来书法大家为学生们写名字,他所能做的,只是重上空镜山,找了前宁王摇光化缘粗陶钵盂。
“老二。”赵毓指着皇家寺院中吃斋用的钵盂,“孩子们还小,饭量不大,所以呢,你要烧造的钵盂比我们用的这个要小上一圈。呃,算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些小家伙长得快,吃得多,你还是按照这个大小烧吧,呃,不对,要烧造的再大一圈。咱们公学,别的不敢说,饭菜管饱。”
“还有,这些孩子大多是儒家子弟,所以呢,这个钵盂上不能再刻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电了,也不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我觉得呢,你应该翻一翻《论语》,看看孔夫子说过的话,挑拣一些朗朗上口的刻上去。比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唯酒无量,这句就不错。”
“你觉得呢?”
……
前宁王如今的空镜寺主持,同时也是先帝二皇子摇光此时就坐在赵毓对面,正闭目念经。他手中一串菩提念珠,一颗一颗的在手指上拨过。
并且。
随着赵毓说话,他越拨拉越快。
……
最后,赵毓说,“当然,劳动老二你一趟也不容易,你也可以顺道传传教,我是不会阻止的。你可以把唵、嘛、呢、叭、咪、吽刻在钵盂的底部,这样可以镇邪。”
摇光睁开双眼,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吃斋饭的文湛。
而皇帝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
他一直很端正的坐着,很安静的吃着酱菜,喝着米粥,连咀嚼都是静寂的,像尊传世的玉雕圣像。——似乎昨晚修炼欢喜禅的那个凡夫俗子,不是他一般!
“祈王爷。”摇光,“你为什么会坚信,我会帮你烧造这批钵盂,并且不收任何银钱?”
“因为,你在修行啊!”赵毓大言不惭,“修行,修行,一边修,一边做些事情嘛。我们这是公学,不收束脩的,所以老二,你捐一些吃饭用的钵盂,也是大功德哦,以后会有福报呦!这次的功德全部给你,可比你烧多少高香都管用哦。我们是兄弟,我才照顾你,别人哭着喊着求我,我都不答应呢。怎么样,我没白来吧,你是不是很开心?”
前宁王摇光,“……”
赵毓下山后,等了好多天,空镜寺的粗陶钵盂终于还是送到雍南公学。
春寒料峭,已经伪装的比书生还要酸涩腐朽的崔侯爷,一只手摇着一把湘妃竹扇,另外一只手举着一个钵盂把玩。
“器型不错,这个釉料也不错,看颜色应该是孔雀琉璃釉。咦,居然还有小泡,这难道就是加入玛瑙后的’寥若晨星’?空镜寺不愧皇家寺院,手艺果然不同凡响。”
赵毓看了一眼,“那是釉料没弄好,水没烤干弄的泡。”
崔珩,“……”
管后厨的仆役把粗陶钵盂发下去,一个学生一个。晌午放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捧着一个钵盂,连菜带饭一起装。
省事。
薛宣平让摇骰子的老六去邻家的赌坊,把罗金梁的地契也拿了回来。赵毓比照着对付吉王的方式,也以这样的方式把地契还给了罗家,时间也是三十年。只是,他每年要收罗家一成的利,并且地契质押在薛宣平那里,省的罗金梁下次再出什么幺蛾子。
开春之后,薛宣平无缘无故的晕倒一回。
赵毓找了姓薛的大夫给他仔细瞧了瞧,那个大夫一直摇头。
“怎么,没救了吗?”赵毓很是着急。
“毛病倒是不大,……就是忒多。”
薛大夫掐着山羊胡子,“气短胸闷,全身浮肿,时常口渴,全身乏力,终究都是一个缘由,——胖!如今虽然是太平盛世,可大郑全境之内时不时闹个旱灾水灾,过年能吃上饺子都是不错的人家,消瘦的多,富态的少。可是,像薛老爷这般,长成如此胖大,着实罕见,着实罕见。我开个药方子,抓了药,按时吃就好,不过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忌口,忌口,忌口!”
赵毓,“……”
送走大夫,薛宣平躺着床上,把一张宽大的千工拔步床挤压的满满的,赵毓这才发现,老薛胖的是有些离谱。
“以后忌口吧,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年。”
“老赵,你昨晚吃的啥?”
虽然不知道赵毓确实的老底,不过他知道,老赵至少是尹家的女婿。尹氏西北巨宦,曾经是手握重兵的“藩镇”,俗话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四代看文章。人家尹明扬本身就是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文章一定好,家中吃的也一定好。
赵毓想了想,“熬了点米粥,我让他们从坛子里面取了点酱瓜,又切了一盘细细的萝卜蓉,用去年酿的枇杷醋拌了拌。哦,还蒸了两根山药。”
薛宣平,“……”
赵毓,“问我这干啥?”
薛宣平,“也没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这样的王侯将相平时都吃啥。”
“大家都是一张嘴,吃的不都是这些吗?”赵毓,“那你昨晚吃啥?”
薛宣平,“先用一炖盅大排翅漱口,然后用三斤黄焖鲍鱼随便拌了点白饭,又加了一罐子佛跳墙。”
赵毓,“……”
原本留园就有不错的药膳厨子,赵毓给薛宣平发了过来,专门给他做清口的素斋吃。
如今,元承行的厨房里面每日里都是清粥小菜。
不到一个月,薛宣平吃的舌头发淡,脸色发白,两眼发青,不但看着别人养的鸡双目如电,后来,就连别人家的狗都是看到眼中拔不出来,那条狗就是在他面前路过一趟,薛宣平盛满了酱瓜的脑袋中,已经把人家扒皮红烧了一百遍。
不过,人到真瘦了三圈,似乎,也清爽了。
人清爽了,似乎就喜爱走动走动,不知道怎么了,薛宣平就溜达到北村。如今到了惊蛰,春雷响,万物长,他得去看看姓罗的那一家有没有好好过活?不管怎么说,把这个罗金梁陷入大牢,当初也有他一份功劳。如今他也是吃斋的人,有事没事少做点孽,或者多少补救补救自己之前的业,也是积德。
“老赵,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薛宣平连夜从北村回雍京,用小布袋带回来一袋稻谷,“你看,这是啥?”
赵毓抓出来稻谷,绿色,晶莹剔透,犹如一粒一粒碎裂的上等翡翠。
——玉碎珍珠?
薛宣平,“北村距离绮镇不远,天气土壤都是相似的,本来可以种玉碎珍珠不稀奇。可令人意外的却是,这里的土是酸的,后面还有高山,顶峰有雪,村子又有东河流淌而过。那里比绮镇更适合种玉碎珍珠。老赵,你看,这是农人偷偷弄的稻米种子,偷偷种的,米粒更圆更大更剔透,比绮镇最好的米还要好上一等。”
赵毓细细捻着米粒。
薛宣平说,“咱们把北村的地全部征过来,就种玉碎珍珠,收成可比他们随便乱种那些普通稻米玉米荞麦土豆什么的好,好得多,好的多得多!不说别的,罗家的地里要是都种这个,肯定不用等三十年,不出十年,他一定可以把押在我这里的地契拿走。”
赵毓,“随意征地,这是犯大忌讳的。”
薛宣平,“你也不敢做?”
赵毓,“我不能做。”
薛宣平犯了难,他那个饿了一个多月的脑袋里面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样飞速旋转着,不一会儿,他好像看见了一束微弱的光!
“老赵,咱们不征地,元承行买他们土地的种植权。”
“虽然元承行拿了钱,可是地契还是人家的,但是,地面上长什么,要咱们说了算!”
赵毓拎着那袋子稻谷就向外走,薛宣平跑了一夜,又饿,此时像条狗一样。赵毓让他歇着,他自己去了留园。
内廷的账房在,楚蔷生居然也在。
文湛要重塑税制。
原本大郑的赋税遵循的是前朝旧例,税赋来源不过是土地,边境的茶马贸易,开中盐法,还有,在非常严苛控制之下的东南海上贸易。这些年,因为西北连年的战争断绝了茶马贸易,朝廷的赋税大头就只是土地。
土里刨食,温饱尚可,别的,就是奢望。
留园正合适他们做这样的事情。
赵毓一看有熟人,连忙抓过来一个老太监,抛出来几个数,问,“廖爷爷,您大略给估算一下,如果北村的土地全部弄下来,种玉碎珍珠,一年,大约要多少银钱?如果实在太贵,我们手中没这么多流水,我还可以它的收成为由头,在坊间发一些债票。玉碎珍珠是好东西,价格高昂,翻倍赚钱,这种债票好卖。”
这位内监年纪大,七十多岁,姓廖,记性却极好。
他原本就是先帝的内廷账房首领太监,当年先帝给赵毓的花销兜底,很多账目都从这位廖太监的手里过的。
廖太监与赵毓熟悉。
此时,听赵毓如此问,廖太监不估算,却先是倒吸一口气,才说,“玉碎珍珠,这样的米,普通农人是吃不起的。”
赵毓,“我表哥说过,卖油娘子水梳头。他们吃不起玉碎珍珠就吃不起吧。”
“同时,也是吃不饱的。”廖太监,“农人辛苦一年,却吃不起自己田土中产的米,这有伤天和。”
玉碎珍珠虽然价格高昂,却产量极低。干体力活的农人以它为主食,只够吃半年,后半年就得喝西北风。
赵毓,“他们可以卖掉玉碎珍珠,买更便宜的米吃。一口饱饭,还是能吃到的。剩余的钱,还可以买鱼买肉买虾米,给闺女做嫁妆,给儿子盖瓦房买女人生儿子。不就是吃不上玉碎珍珠,这有什么伤天和的?”
楚蔷生原本一直喝茶,此时忽然起身对廖太监说,“天色不早,蜡烛之火虽亮,却非白日之光,伤眼。廖司账双目极珍贵,也请多多保养。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可好?”
廖太监知道楚蔷生与赵毓有话要说,不方便外人在,他自然知情识趣,“楚阁老这是嫌我老了。”
“哪能呢?”赵毓赶忙过来,作势要搀扶他,“廖爷爷,我扶着您走,别摔着。”
廖太监袖子一挥,挥掉赵毓的爪子,“大殿下,您还是放手吧。您这哪是搀我走,这简直就是扯着我走,我要是走慢了,这老胳膊老腿的,还不被您扯折了?”
等他走后,赵毓拎着壶给楚蔷生倒了茶,“左相大人,您有什么私房话要对我说?”
楚蔷生拿着茶盏,接了水,才说,“记得当年在毓正宫,我给你讲过《盐铁论》,其中就有一段:古者之赋税于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今释其所有,责其所无。百姓贱卖货物,以便上求。”
“嗯,对。”赵毓点头。
楚蔷生,“这是暴|政。”
赵毓,“……”
楚蔷生,“凤化末年江南的大|饥|荒,忘了吗?”
当年国库空虚,户部想要用多一些的丝绸向外洋多兑换一些白银,内阁责令江南织造局在江南强行推了一个“改稻为桑”的国策。
鱼米之乡废了许多水田,全部改种桑树。
有了桑叶就可以养蚕,有了蚕就可以产丝,就可以织绸。所以,那几年江南的丝绸异常丰饶,向外洋兑换的白银每年也多了几百万两。江南有了白银就可以买粮。除了买粮,还可以建高楼广厦,养歌儿舞女,买金银玉器,甚至是鸦片!江南自古富庶,那几年更是堪比膏腴中的膏腴!虽然千里沃土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
凤化四十年。西北兵灾,淮河改道,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运河于山东临清被截断,东海倭寇猖獗加上海禁。至此,向江南运粮的通道全部断绝。
那一年的江南,一袋米比一袋子黄金还要昂贵。姑苏,湖州,南浔等地,丝绸富商的深宅大院只值七袋大米的价格,却无人问津。高楼广厦,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也换不来一口|活命的粮食。昔日的鱼米之乡竟然饿殍遍野,昔年的亭台楼阁鬼影憧憧,荒草丛生,漫天乌鸦狂舞,以死人为盛筵。
楚蔷生,“农人田地里种的东西,一定是能吃,并且让人要吃饱的粮食。不然,万一来个天灾,就是天大的人祸。”
赵毓认真想了想,当年的事情过于惨烈,很多人都已经彻底遗忘,“那还算是白银之祸,如果朝廷有实实在在的发钞权,就不会过分倚重白银,也不会为了从外洋多兑几百万两白银而责令鱼米之乡颗粒无收。”
“不过,……,蔷生。”
“如果,我们可以抵御天灾,那么,江南的改稻为桑的国策对于朝廷赋税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丝绸比粮食,价格更高,可以缴的税更多。”
楚蔷生,“如何抵御天灾?”
赵毓,“四川,琼州,南粤,中原,关东等地有充足的粮食,陆上,水上,海上有四通八达的运粮通道。那样,不但江南受益,我们眼前的北村也受益。江南可以继续种桑麻,卖更多的钱,缴更多的税,而北村那里也可以种玉碎珍珠,卖更多的钱,农人收益更多,也可以缴更多的税赋。”
楚蔷生喝了茶,忽然笑了,“可是,建这些运粮通道,不止可以运粮食,还可以运一些别的货物,可以使大郑全境东西南北都通达。这些,每年需要养护,还有人吃马嚼的费用,要很多银钱,现在户部无法担负这笔支出。”
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蛋又生鸡的故事。
赵毓试探着问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异常不合适的问题,“朝廷的赋税,是不是太低了?”
税赋太低,修不了路,疏通不了河道,养不了官,养不了兵。
如果有个风吹草动,甚至是深渊巨浪,朝廷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采用“让睡着的狗继续沉睡”这唯一可行的招数,慢慢窒息。当然,翰林名仕们还可以再粉饰一张大大的珐琅彩面具,——治大国如烹小鲜。
老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凿开自己的棺材板,直接跳出,以他那简单却包含宇宙的雄文,把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化成滔天巨浪,席卷天下。
可是,如果提高税赋,……
“轻徭薄税”,一向是列祖列宗的成法,如有违背,人神共弃之。
楚蔷生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赵毓,“蔷生,你觉得,税赋高好,还是低好?”
楚蔷生,“合适,最好。”
回到宫里,寝殿文案上已经摆好了今日描红用的字帖,朱砂在华彩琉璃灯下,像割掉猎物的咽喉,流淌出的鲜红热血。
赵毓已经可以自己拿笔描了,不用文湛手把手的教。
皇帝依旧在微音殿。
想来,最近北境已经不太平到了极点。
赵毓描好了三张,文湛才回来。他一进来,径自到赵毓身边,侧面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随后,竟像被蜂蜜黏住一样,再也离不开了。绵密的亲吻一直延续着,像是极细的溪流,在丰茂的林中,伴着百花的香气,潺潺流淌着。
“皱了,皱了,这是还没有描的朱砂字帖,……”赵毓细声。
“我再给你写,……”
文湛说着,把赵毓的身子转了过来,面对面的抱起来。自从在空镜寺上修炼了三晚上的欢喜禅,皇帝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姿势,极沉迷。
“兰花的香气。”文湛忽然说,“你口中有奇怪的茶叶味道,喝什么了?”
“芝兰玉树。”赵毓赶忙坦白,“我今天回了留园,见到楚蔷生,他那里有两罐子这种茶,给了我一罐。柳芽已经准备好了水,一会儿给你泡。”
文湛,“见到他?”
赵毓,“嗯。看到他在留园,我特别意外。”
文湛,“说了什么?”
“他那么谨慎,有什么能说的。不过,我们聊了聊别的。”赵毓把今天的事情大略说了说,“陛下,您说,税赋高好,还是低好?”
文湛,“公平最好。”
然后,他又说,“当然,能收的上来,最好。”
赵毓,“怎么说?”
文湛,“富有的多缴一些,穷苦的少缴一些,这样最好。如果世家大族田连阡陌却免税,百姓几亩薄田温饱尚且努力挣扎,却必须扛起朝廷大部分的税赋,则不好。这样是否合乎天理人情先不说,只说实际,只说眼前,倘若过分压榨民力,涸泽而渔,朝廷事实上也收不到赋税,不是长治久安之计。”
“不患寡而患不均。”
“圣人教诲,还是要听的。”
赵毓想了想,“呃,我记得有位富商巨贾说过,世人最浅陋的一点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并且就因为这点子’浅陋’,会让所有人都穷。”
文湛,“这个人肯定是’不均’当中‘多’的那一边,而不是‘寡’的那一边。”
“微臣愚钝!”赵毓山呼,“主上圣明!!”
说着,他双手搂住文湛的肩膀,被抱到床榻上。
至于那几张没有描红的纸张则飘落到地板上,轻轻覆盖了太湖金砖,像几叶孤舟,随着水波动荡,轻缓的摇着,显出旖旎的姿态。
北境。
原甘宁总督,如今的北境统帅徐绍,手中是大郑北方屏障,本应心中具是军国大事,此时的他却不安的等待一个自己嫡系探子的回报。
那人的奔马一入边城,立刻被带到帅府行辕。徐绍不容他跪地,赶忙追问,“怎么样?人抓到了?”
“大帅!”探子一脸风霜,“卑职一路向南追,……”
徐绍,“杀了?”
“根本没见到人影。”探子苦着脸,“如果程风没有死在半道途中,就是活着进了雍京!”
为了掩盖“那件事”,徐绍下密令灭口北路参将程风。可是自己的人却杀在了程家满门十三口之后,唯独走失了正主。斩草不能除根,却结下血仇。一条冤魂织就的路,徐绍与程风,一人站在一边,势必不能善了。
北方边境数百年的不太平,徐绍一生戎马倥惚,列土封侯,对于灭国屠城这样的事情做的不少,铁血半生早就把他炼造成铁石心肠。对于常人来说,“灭口”是泼天的大事,而对于徐总督来说,不过是一件没有善后的“小事”,在他心中,这是水过地皮湿,几乎不疼不痒。
他不怕敌国,不怕百姓,不怕同僚,不怕言官,不怕阴司,也不怕轮回,更不怕一切虚无缥缈的报应。
徐绍唯一惧怕的只是圣主震怒,因为,皇帝才是他一切权力的根基。
幕府中有精通刑名的老夫子,刑冯,他劝徐绍,“东翁不必过于殚虑,这位程参将就算侥幸能活着进了雍京城,势必托关系去喊冤。可我们在雍京的线报又是风平浪静,他也许当真葬身荒野了,只是东翁的人马稀疏,没有搜到而已。”
“再说。”冯老夫子宽慰他,“东翁圣眷正隆,北境此时用人之际,大战在即,圣上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参将而处分大帅。”
徐绍与程风,北境与死人,孰轻孰重,但凡会权衡的人一眼就会明白,更不要说今上了。
今上是不世出的圣主,权术手腕极高,并且熟识用人之道,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参将而自毁长城。
此时,北风呼啸而至,直刮进帅府行辕。
徐绍不知怎么的,打了一个寒颤,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后脖子侵入,一直到脊柱,到心,到四肢百骸,如同千万冤鬼束缚。
一瞬间,堂堂徐总督竟然也有些一些悔意。虽然,很轻,很淡,而且消逝的异常快,完全没有遗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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