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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招移花接木,紫禁城里病逝的春常在,悄无声息在畅春园‘活’了过来。

而汉臣张家府邸中,入门已有一旬的新妇‘小张夫人’仍旧梳着闺阁女儿最爱的蚌珠头,腰系穿蝶丝绦凤尾裙,佩环叮咚,珠翠环绕。

装扮一如往常精致出挑,可惜那副皮囊平庸至极,不再是小张大人当初掀起红盖头,乍见便甘愿情许三生的美人面了。

这是万寿节那夜,宫中用一乘小轿送回张府的‘小张夫人’。

若无意外,等再过些时候,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这位‘小张夫人’便该‘病逝’了。

前程往事随手抹平,从此世上再无‘小张夫人’,只有近来颇得圣宠的春常在。

但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夜里疾雨骤降,打得院墙那两棵芭蕉树‘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容淖睡觉又爱燃灯,见不得黑,越发睡不踏实了,只半阖眼皮子浅眠着。

畅春园景致颇好,但比不得九百多间房舍的紫禁城宽敞。

容淖与八公主合住的照水阁占地窄小,好在一物一木精致灵巧,很有江南闺阁绣楼的毓秀腔调。

容淖在小楼二层内寝浅眠,隐约听见楼下几个看炉子的碎嘴小太监嚼舌根。

“那小张大人昨夜怕是醉傻了,竟擅闯宵禁,纵马冲到畅春园门口来拍门要人。”

“擅闯宵禁算什么,听说他还边跑边嚷‘君夺臣妻,失节孝义’,这一路上不知遇见了多少起早赶集的百姓,悠悠众口啊。”

说话的太监啧啧奇道,“估计这会儿京城已无人不知礼部尚书张府出了个绿毛龟。男人做到他这个份上,还不如一刀切了了事。这天底下,果然只有做皇帝最痛快。”

“你们可见过那位?这到底习了什么厉害的狐媚手段,才能勾得男人争抢不休。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清贵少爷,为个破|鞋,跟中了邪似的,不惜赌上阖族身家性命来闹这一场,昏头了。”

“若闲篇儿按你们的道理扯——但凡涉事,人人平分罪过,那张府家破人亡理所应当啊。”一道粗嘎些的嗓音扑哧直笑,不阴不阳道。

“万寿节至

今已过去小半月有余了,张府才张扬出来儿媳妇万寿宴上被掉包的消息。你们细品,这和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是不是一个道理?”

“连低贱商贾都能明白的重诺之道,他张家堂堂礼部尚书府,清贵门庭,却出尔反尔,死不足惜。”

容淖迷迷糊糊听了一耳朵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常在、或讽刺小张大人的议论,难得听见这般‘清新脱俗’的观点。懒散睁眼,支起半扇轩窗,想要瞧瞧是哪个小太监在说话。

结果,窗一推,只见内府总管太监刘进忠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高马大的粗使太监闯进来了,不由分说,捉了那几个碎嘴小太监,抬手就是‘啪啪啪’几个巴掌。

“上头严禁议论此事,就你们长了嘴,隔着一重门都能听见你们嚼舌根!”刘进忠凶神恶煞低呵,“早该收拾你们这起贱皮子,没得污了待嫁公主们的耳朵,带走!”

刘进忠来去匆忙,动静委实算不上大。

但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风吹草动都能惊着人。

容淖睡意散了,打着呵欠唤来嘠珞,随手捡了几件精巧又贵重的玩意儿递过去,“想法子打点给刘进忠,那几个小太监的名挂着照水阁呢,不能上刑薄。另外,让他监那方脸粗嗓门的小太监受寿杖时,站‘外八’。至于其他几人,站平脚。”

皇家的刑杖,头圆而大,内里灌铅,且刻寿字纹,故又被称为寿杖。

这杖名头好听,实则凶狠异常,十杖之内,少有生还。

施杖刑也有讲究,不需要多言语,端看监刑官的站姿,执杖人便知该下什么功夫。

若监刑官不动声色站成‘外八字’,便是暗示‘手下留情’,装个样子。

若双脚平行,则示意别打死,留口气。

容淖脸上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不论在宫中明德堂,还是宫外照水阁,她都只有嘠珞一个贴身宫女伺候梳洗上妆,等闲不让人进入内室。

嘠珞简单替容淖梳洗过后,由着容淖自己上妆,这才匆匆拿着那包值钱玩意儿追出去。

嘠珞出门不过片刻,八公主便带着人来兴师问罪了。

“六姐

姐,你保那几个刁奴做什么,活活打死才叫省心!”八公主眼眶青黑,面色愤慨,瞧着是没睡好的模样。

她住在绣楼三层,容淖楼上,方才太监们嚼舌根的话她自然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里憋得慌,本是来找容淖说话消气的,想着姐妹二人肯定同仇敌忾。结果却在窗口瞧见嘠珞抱着一包值价玩意,追着刘进忠一行跑出去了。

“嫌名头不好听罢了。”容淖望着径直闯入内室的八公主,眉梢微蹙,口气冷淡,“女儿的奴才因议论阿玛的艳|事被抓了,这算怎么回事。”

“这……原来如此。”八公主讪讪挠头,“是我想得浅了,那六姐姐打点人的银钱,算我一份。”

“不必。”经过最近一段时日同住相处,八公主的脑筋到底有多直愣容淖心中有数,与她说话都懒得再绕弯子,怕她听不懂,“我的内室不喜旁人随意进出,你去楼下玩吧。”

“啊,对不起六姐姐,我无意冒犯。只是想着春常在,心中甚是煎熬,才会失礼,我平时不这样的。”

八公主委屈巴巴的解释。

“六姐姐你是不知春常在有多可怜,猝然与新婚燕尔的丈夫分离,还被禁在一处僻静偏院中。像折了翅膀的鸟儿,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这才半月而已,腰身细了一大圈,楚楚可怜的,瞧着都能掌上作舞了。而且她又几次寻死,好险都被救回来了。”

八公主一说起春常在,没完没了。三分怜悯,三分对美人儿的疼惜,还夹杂四分愤慨不平,完全忽略了容淖的逐客令。

容淖听得心烦,捏捏眉间,侧眸睇她,“春常在的来历不光彩,在她没彻底融入后宫前,皇阿玛应该会禁她的足,不许她见外人,更何况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听你的口气,你却轻易见到了春常在,而且关系不错?”

“我……”八公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瞬间收声,小心翼翼望向容淖,一脸惶恐。

“我不探究过程,也无意去告发你。”容淖余光扫见八公主送给她的那两个大迎枕,确实软和好用,默了默,又道,“只劝你一句,凡事多留个心眼。”

容淖对春常

在之事不甚了解,言尽于此已算多嘴,懒得再管八公主是何反应,起身下楼用早膳。

八公主紧随容淖身后,用膳时心不在焉,欲言又止。

容淖只当没看见,用完早膳准备上楼去翻翻医书,打算给自己重新配一种新丸药。

刚去楼上坐下,五公主的宫人便来请她游园了。

五公主自万寿节那晚沉默离开后,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否有在暗地里帮她探寻当年之事因由。

这些日子,容淖看着自己日渐空落的药瓶,面上不显,心中焦虑却是日盛。

但毕竟是求人办事,五公主又是副清高倨傲的性子,贸然催促反倒容易起反效果,只能耐心等待。

听闻五公主邀游,容淖立刻换了身裙裳,出门赴约。

八公主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

五公主约定的地方距照水阁不远,是藏在山水建筑间的挹海堂,遥望能观后湖无穷碧的莲叶滩。

“五姐。”容淖向五公主行了个平礼。

五公主正摆弄一套玉羊首提梁茶具,轻烟袅袅,笼得她清冷如枝头寒梅的面孔多了几分人气。

不必五公主开口,容淖直觉在她对面坐下,目露期待。

五公主瞟她一眼,收回思绪,开门见山道,“你心中应该比我清楚,当年在背后误导你带饺子进种痘所的是何人。但随着她撒手人寰,尘世间的好好坏坏都抹了个干净,入葬时已是皇后身份,地位不可撼动。”

“我额娘全靠谨慎走到四妃的位置,不可能主动招碰这种硬茬,想从她的嘴里探听当年之事,难如登天。倒是太后,有一次说漏了嘴,提到一个人。”

容淖迫不及待追问,“是谁?”

“已故的太皇太后。”五公主犹豫拧眉,缓缓道,“太后说,她老人家虽已仙逝,但在宫中留了镇物,所以当年谁也没本事翻了天。”

容淖怔愣片刻,将信将疑道,“五姐莫不是趁太后念经念糊……念高兴时问的?”不然怎么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太后性情好,从不插手后宫事务,近些年笃爱佛法,整日在宁寿宫小佛堂拜佛念经,檀香黄纸,烟

熏火燎的。

容淖进去过小佛堂几次,每次出来都熏得小脸通红,脑袋发晕。

要知道,太皇太后崩逝于康熙二十六年,种痘所的事发生在康熙二十八年。

试问一个故去近两年之人,如何能与宫廷内斗扯上干系。

五公主眼神不太自然游移一瞬,登时又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太后信佛,在佛祖面前从不妄言。”

“……”这意思还真是趁太后念佛念糊涂了套的话。

“辛苦五姐了。”容淖忍笑给五公主倒了一盏茶,“多谢。”

五公主斜她一眼,指尖划过杯盏上的玉羊,“你可是真心想谢我?”

容淖直觉今日的五公主有些反常,否则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如何说得出口这种话,但还是应承道,“……自然,不知五姐有何吩咐?”

有用的消息暂且没打听出来,她还得指望五公主办事,不能现在把人得罪了。

“下午舜安颜会入畅春园,到藏拙斋替大阿哥品鉴新搜罗到的元代王蒙《稚川移居图》真伪。我记得你丹青不错,你去偷偷替我看一眼他的模样长相,然后画下给我。”五公主面无表情道,“你都能在规矩森严的紫禁城中偷看到策棱,畅春园规矩松散,你往藏拙斋方向走一圈想必算不上难事。”

五公主的话太让人窒息了,容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矢口否认偷窥策棱的锅,干巴巴道,“舜安颜难道不是五姐亲自到御花园相看后,定下来的额驸?五姐既见过了,何须多此一举,让我去偷描一副丹青。”

“你还有脸说!”五公主本也觉得让容淖替自己去偷看舜安颜不太妥当,若被发现,免不了一通重罚。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犹豫的。但一听容淖提起御花园,立刻就理直气壮了。

“那日我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去御花园择婿的,你莫名其妙跑来对我浑说一通。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佟佳氏子弟到底长得是圆是扁,最后只能装得扭扭捏捏挑花眼的模样,但凭皇阿玛做主了!”

“………………”

-

当日下午,天光大盛,烈日炙热。

容淖心不甘情愿的按照五公主提

供的消息,带上嘠珞一起,装作赏景游玩,登上去藏拙斋必经之路的一处高望山亭,守株待兔,等舜安颜路过。

“一个半时辰了,五公主的消息究竟有谱没谱啊?”嘠珞用力替容淖打了几下扇,见她额角濡湿大片,心疼道,“奴才去传壶凉茶来。”

“你撑着阳伞去。”容淖蔫巴巴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应道。

没有嘠珞在旁说话,周遭顿时安静了,容淖一度昏昏欲睡。她担心自己眯着了会错过舜安颜,索性半眯着眼,趴在廊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去薅园圃里的花草,转移困意。

指尖无意摸到一个冰凉滑溜的物什……

容淖心头一紧,登时精神了,瞌睡全消,迅速缩手,睁眼看去。

不是蛇。

而是一把刀柄,以及一个持刀的男人。

“那不能吃。”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这炎夏日头下依旧显得清越,似驱散了几分万寿节那夜阴隼嚣张的气焰。

是策棱。

容淖惊诧他为何出现在此处,顺着他的话头,不明所以往自己刚才薅过的那株六月柿看了一眼。

策棱见状,默然刹那,摘下一枚抛给她,生硬道,“玩一下可以。”

容淖不明白他为何认为自己垂涎六月柿,又想吃又想玩的,手却快脑子一步,像接球球的狗狗,慌里慌张把红彤彤的六月柿兜在怀里。

“……”

策棱翻身跃进山亭,满目了然,问她,“就为舜安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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