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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他思绪飘的很远,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还是一旁的赵管事把他摇醒。

季思清醒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赵管事迷迷糊糊问:“何事?”

“大人走神了。”赵管事恭恭敬敬答道。

听着这话,季思才放下手中茶杯看向下座的祁然,这人性子沉稳了许多,没了少年轻狂,反倒多了些成熟稳重,若是以前早就坐不住拂袖而去了,才不会如现在这般不动声色。

季思心中思绪翻涌,千言万语快要宣泄而出,张了张口却问:“祁老丞相身体可好。”

“尚好。”

“祁大少爷身体可好?”

“还行。”

“祁小姐身体可好?”

“……不错。”

“那,管家身体可好?”

“……。”

“府里……”

“季大人,”他话还没问完祁然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甚是担心这般下去,这人估计能问到丞相府养的那只大黄狗年初下了几个崽去,“府里一切都好,劳烦大人上心了。”

“哦,甚好甚好。”季思有些可惜的出了个声,他其实是想问祁然这几年过的如何,在大理寺当值可开心,是否……是否娶妻生子,却忧心贸然开口显得突兀,就想先问问祁丞相,还没问到重点就被打断,随后又只能安安静静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茶。

祁然抬头瞥了他一眼,拿不清他这是打的什么算盘,自己本就瞧不上季不言这种奸臣,只是这些年越发学会做人,知道有些人即使再看不上那不能得罪,表面功夫得做足,要不然出去别人还当他们丞相府没有规矩,嫡系子弟就是这般处事待人的,说出去闹了笑话不说,于他们祁家名声不好。

两人所属衙门不同,平日里自是没有多少机会打交道,只知这个季大人“声名在外”,今日这事说起来实属意外,他当时和大理寺的同僚出外差,正打算用午膳,其中一位同僚神神秘秘的领他们来了这地儿,见其他人无异议,他也不好扫兴,只当一会儿不看不闻不听,谁料路过二楼一间厢房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女子的呼救声,后面还跟着一猥琐男人的

调笑声。

连想都未想,直接破门而入,把人踹倒在地后这才看清楚面容,心下明白这梁子结下了,只是若再来一次,他同样会踹上这一脚,不为别的,只为心中痛快。

季不言这厮心胸狭隘眦睚必报锱铢必较,半分没有君子之德,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倒尽人胃口,别人欠他一毫得十倍偿还,更何况自己这一脚把他踹晕过去,这事想必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祁然心中想了无数个法子,衡量着利弊,就等季思开口,怎奈这人挺耐得住性子,不急不慌,越是这样越让人觉着他不怀好意,许是在想怎么将自己一军,如若可能兴许还想把祁府也拉下水。

树大招风这理他明白,想了良久祁然决定先占先机,率先开口:“季大人身体可还有不适?”

“……啊……”本来正埋头思考怎么同人套近乎,被他这么一问,季思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挺好,无碍。”

祁然点了点头,继续语气淡淡道:“方才下官救人心切,未曾想到误伤了季大人,乃是无奈之举,还望季大人海涵,但是依照本朝律法,官员亵妓当是带罪受罚的,更何况季大人还在告假期中,本就应卧床休养,如此之举实属不妥。”

季思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他把大晋律令背的滚瓜烂熟,能不知道,要是不知也不用辛苦自个儿想了这么一出戏,事情没解决,还白白受了一脚,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唉!失算了失算了。

心中这般想着,可是嘴上季思却道:“我若说,我在同那姑娘唱小曲儿你可信?”

祁然表情未变,依旧那副三分客套七分疏远的笑容,“季大人唱的莫不是,美娇娘独守空闺屋,登徒子撬门行不轨。”

“……”

给你台阶你怎么不下呢!

季思瘪了瘪嘴,对祁子珩的不识抬举表示唾弃,想着这人以前连满脑子只有武侠话本,天天念叨的都是行侠仗义,又因为丞相府规矩众多,连自渎都不知,还是自个儿教的他,怎么现在对这些淫词艳曲倒清楚得很,哪还有点世家公子的样子,要是让那些闺阁小姐知道,估计各个得哭晕

过去,简直令人发指。

那头祁然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也懒得继续在待下去,起身微微俯身而言:“季大人若无大碍,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也不便叨扰了,等改日大人休养好身体,下官再备上薄礼登门拜访,还请大人放心,今日这事定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晓。”

自己话还没说几句,这人倒是急慌慌的同自个儿划清界限,季思连忙放下茶杯凑了过去,着急道:“不急不急,不如一起用了晚膳再走不迟。”

“不用劳烦季大人了,下官一会儿还得回大理寺一趟,”祁然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刚到门口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对了,季大人因伤告了假多日未上朝,想是不知,昨日滇都那边上了折子,周铭前不久自缢,死了。”

季思一开始还没想起这周铭是谁,愣了一会才皱了皱眉头。

“说是享乐惯了,受不住滇都那边恶劣的条件,所以说世事难料啊!”

“祁大人所言甚是。”

祁然眯了眯眼睛,微微侧头轻声道:“告辞。”

直到这人跨过门槛出了内院,季思还倚靠着门框,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的望着人最后一片衣角。

他算想明白了,自己虽说无恩还,无仇报,可这再续前缘倒也是可行之举,许是真应自己那句玩笑,老天爷怜他至死都念着祁然,被他诚心感动,这才让他重活一遭。

罢了罢了!

之前心中顾忌太多,做事瞻前顾后,这次倒想活的随性些。

“大人在看什么?”赵管事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季思看了他一眼,转身坐了回去,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没告诉我周铭死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赵管事脸色一变,猛地一下跪倒在地,“大人这可冤枉奴才了,大人这次受了伤,府里人心惶惶处处需要打点,奴才实在分身乏术,殿下那边也没传消息来,这也是刚刚同大人一道才知道周铭死了这事的。”

季思眼睛在他脸上扫视了停留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没一个表情,再三确定这人没说谎后,才抿紧嘴唇抬了抬下巴,“起来吧。”

“谢大人,谢大人,”赵管事

连忙扶着腰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季思身边,想了小一会儿,还是迟疑着开口,“大人,您说这祁子……”

“大人。”季思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他这种连名带姓称呼祁然的语气不悦,没有丝毫尊敬,倒像祁子珩是个什么无足轻重的人一般,于是不大开心的纠正道。

“啊?”

“祁大人。”

赵管事没明白自己又是哪个地方惹得这个活祖宗不乐意,也不追问他们明明和祁然是对立面,怎么还得恭恭敬敬以礼相称,没听说那家称呼对头还用先生大人的,未说狗贼也很是给足了面子。

可无奈他只敢心中想想,嘴上可是连忙改口,“对对对,奴才逾越了,祁大人,祁大人,你说这祁大人怎么要同您说起周铭的事,莫不是他怀疑上了大人。”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杀的周铭一般,”季思一边端着茶杯,一边说道,“我只是奉旨押送他一家老小去滇都,回来路上还倒霉催的遇到山贼,险些丧命不说,莫不是还得惹上一身骚,那我可大大委屈了,再说了我与周铭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受不了自缢了与我何干,怀疑我做甚。”

“那大人就不担心祁子……祁大人怀疑的是太子殿下,您同这事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诈您一诈,看看您是何反应,毕竟周铭这一死,那些个事便随着他入土为安,殿下之前不是一直觉得周铭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若是设计除了他岂不是……”

“嘭!”

他话还没说完季思就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因为力度过重,杯中的茶水沿着杯沿晃晃悠悠,跳洒出来,打湿了桌面,两人的身影映射在水珠中,显得模糊不清,仿佛一指便可摧毁。

“做奴才的最忌讳猜测主子的想法,殿下怎么处理周铭这事的,不是你我可以知晓的,你在太子手下做事多年,想必有些道理比我还清楚些,少说话,多做事,才可以活的长,赵管事你说对吗。”季思带着笑拍了拍赵管事紧绷的手臂。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在说些什么,季府不乏太子那边的人,若是不小心传到那边去,自己私自议其主那可是大不敬之

罪,亦或者隔墙有耳,传到瑞王或者梁王哪儿……想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又急忙跪倒在地,装模作样的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大人说的是,说的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了!”

“行了行了,”季思烦躁的摆了摆手,“你要太闲了就去做点事,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成不?”

赵管事又再次从地上爬起来,谄媚笑了笑,“那大人休息,奴才去看看晚膳准备的如何。”

等到人走远,没过一会儿,季思也起身走到院里,倒也凑巧,他死的时候是初春,活过来以后也是初春,临安比别处气候低一些,初春过了回暖也要晚上些时候,幸而昨夜下了场大雨,颇有些“雨打池塘惊蛙鸣,风压满枝迎春来”的韵味,院里的花打着花苞,枝桠上长出了嫩芽,都说早春的雨贵如油,今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锤了锤发酸的肩膀,季思觉着这世界万物到似开了个好头,他没兴趣去深究周铭的意外还是他人所为,也不像掺和进李弘炀他们的阴谋诡计中去,唯想的念头有二,一是回蜀州去他爹娘坟前烧上两柱香;第二则是如何早日与祁子珩勾搭成奸,要求不大,先从知己好友做起便是。

想了无数个法子的季大人,猛地一下想起自己身份,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奸臣,然而不巧,祁家世代清官,试问,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的自己要拿什么去和对自己深恶痛绝的祁子珩勾搭成奸?还想奢求日日同欢,睡时同眠,也不嫌自个儿活的长了。

总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威逼利诱卖个骚?

信不信第一步还没开始,祁子珩能再给自己一脚,再过分些,兴许还能讨到一拳,让他真正去常伴青灯古佛。

自诩为不是祁然的对手,季思也没傻到上赶着作死,想着来日方长,着急不得,眼前最主要这事,是先把自己身体养好,总不能隔三差五就得晕一次,有损男子尊严,说出去惹得人笑话。

而且自己怎么说也是个户部侍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拿着俸禄不做事,除非进宫当娘娘。

如此想着,他也收了天天往外跑的心思,按照大夫所言,安安心心待在府里养病,

实在闲得慌就在府里逛逛,担心露馅,偶尔也会偷偷听听下人对这个季大人的议论,或者旁敲侧击和赵管事聊天。

这不问之前不知,问了以后才晓,这个季大人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一生没读过多少书,更别说登科及第了,能做官靠的是一张巧嘴和一颗八面玲珑心。

他本是漳州县令季康的庶子,其母原为青楼女子,季康贪恋其美色又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再加之样貌英俊,张口一句“卿卿,卿卿,巧笑嫣兮,姣姣佳人,难以相离”,闭嘴一句“江海共百顷,唯系一清泉”,哄的这女子迷了心智,自己拿出多年积攒的钱财替自己赎身,以妾室身份嫁入季府,她以为自己是脱离苦海觅得如意郎君,殊不知只是当了人手里得金丝雀,从一个牢笼进到另一个牢笼,任人宰割。

大晋制度,士农工商戏,他自出生就比别人低了几等,其母去世的早,想必年少时日子定不好过,听起来是半个少爷,过的倒不如下人自在。

听赵管事所说,能做官是因拼死救了李弘炀一命,得他引荐,这么多年摸爬打滚在一片谩骂声中才爬到如今这个地位。

虽说能忍之者方为上人,但这种仗势欺人满眼功利,将别人生死弃之如敝如同蝼蚁般对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处事方法,实在难以让人苟同。

凡世众生皆为苦修,各有各的苦楚难过,却并非所有人都以恶回报。

季思有心改变,不想一直走着奸臣弄权,谄媚主上,欺压百姓的戏本角色,又担心贸然的改变会引起他人怀疑,便想着从一些细节着手,潜移默化总归是能起到作用,因而时不时会在府上闲逛,表现出自己心情极佳,体贴下人,不生气不发火争当温柔好主子。

这么一来二去,没过几天他这伤也算好的差不多,给户部告假的期限也到了,第二天鸡鸣刚过,寅时才至,听雪领着好几个丫鬟就早早侯在门口,数着时间推门进屋,轻声将季思从床上摇醒,开始替他着浅紫曲领大袖暗纹公服,头戴幞头,腰系束带横襕,脚穿革履,层层叠叠堆起来也忙了许久。

他近日懒散惯了,睡到日上三竿已

是日常,还是第一次醒的如此之早,被推着踏出房门时,眯着眼睛瞥了眼漆黑的天空,心中顿时生了悔意,万分觉着当值这事不是人干的,正思考如何能借着身体不适回去休息,就被赵管事推搡着推进了轿子中。

轿子不大,抬轿的几个下人许是今天多吃了几个馒头,力气极大健步如飞,轿子颠颠荡荡的,这时别说瞌睡了,险些把季思昨夜吃的都给颠出来,吓得他急忙扒住两边这才稳住身体。

过了小一会儿才适应这晃荡的频率,季思掀起轿帘往外面望去,外头这时天色以蒙蒙亮,城门刚开,主道两旁的商铺已经收拾妥当,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展现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他以前当小王爷的时候,不用上朝不用当值,只用本本分分当个吉祥物,吃好喝好玩好就成,倒是极少见到这种天色初明的集市热闹,觉得有几分趣味,不由多看了两眼。

户部衙门在临安北面,从季府这里过去需过东元街,而永安王府府邸正好位于东元街中心,当季思看到那禁闭的大门和熟悉的牌匾时,眼睛猛地一下就红了,急忙出声呵道:“停下!”

四名轿夫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何事,却不敢违背主子命令,急忙站在原地寸步不敢动。

季思呆呆的望着,脑中回忆如滔天的巨浪般向他涌来,不消片刻就把他连人带魂吞噬的干干净净。

永安王府原是他爹在京时的皇子府,后面封了号也没重新选址建府,而是用了以前的,自己虽在蜀州出生长大,可他爹娘未去蜀州时便住在此处,再加上人生最后几年也是在这儿过的,对这里的眷恋不舍突然伴随着回忆出现,压的他鼻腔一酸,唯恐下一秒就会落下泪。

想是他停留时间过久,其中一个轿夫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询问:“大人在看什么?”

季思强忍着心中酸涩,收回视线放下轿帘端坐其中,沉声而言:“无事,起轿吧。”

昨日已过,今日正当,明日未到,他已非李汜而是季思,拘泥于过去终究累人累己,只求友叔他们余生安康便已足矣。

做下人的也不敢去猜测主子想法,只好

心中埋怨几句又连忙抬起轿子走远。

待季府的轿子渐渐走远,后面走上俩挑着担的小贩,其中一个侧头看了看永安王府气势恢宏的大门,心中满是羡慕。

走在一旁个头稍高那个出声提醒道:“莫看了莫看了,这处邪门的很。”

“有何邪门的?”

“这六年前李小王爷不是病逝了吗,这家老管家一家三口回蜀州路上,马车翻下山崖,尸骨无存,没过多久这府里的丫鬟侍从通通不见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听这么一说,最先那个小贩感觉背后升起浓浓凉意,颤着声道:“快别说了,青天白日的怪吓人的,快走。”

微风而过,空无一人的永安王府显得鬼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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