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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离开融国都城码头,顺着浍水向北去,驶往囿北营。
这艘船的行船速度较其他船只来得快,船上配备划桨的奴隶,他们都是青壮,正光着膀了,齐整划动木桨。
百夫长站在船头眺望天边偏西的太阳,他对船上的士兵囔囔:“时候不早啦!鞭了扬起来,叫这群懒鬼挥动胳膊!”
执鞭监督的士兵把鞭了抽得“啪啪”作响,有一两下抽在划桨奴人身上,其余清脆打在船板上。
倒不是士兵手下留情,而是自从四年前,新虞官上任,就不许他们随便虐待奴隶。奴隶是国君的财产,损耗太快,会被问责。
鞭策之下,奴隶一刻不停的划桨,肩膀与手臂高频率运动,他们全身渗出汗液,阳光下晶莹的汗珠与飞溅的河水混合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汗液,哪些是水珠。
天黑之前,大船抵达囿北营,奴人一路疲以奔命,此时纷纷扔开木桨,躺在船上如同一滩烂泥。
士兵开始驱赶奴人下船,骂骂咧咧。
越潜用不着士兵撵,身上还有气力,他站起身走动,脚镣声铛铛作响。
笨重的脚镣“咔嚓”一声解开,越潜下船,身后陆陆续续有奴人下船,他们沿着河岸慢吞吞行走,勾着身,弯着腰,个个累似老狗。
等奴人全部上岸,百夫长揣好镣铐的钥匙,士兵拴紧大船,拿走木桨,船锚等物,一并返回军营。
奴人劳作一天,空着双手返回他居住的破旧茅草屋,带回一身伤痛。
士兵远去,受管制的奴人此时才有几分自在,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
去年秋时,从云昌县运来一批云越人,活着抵达的总计三十四人,都是青壮,用于补充苑囿奴人的数量。
其中一名叫樊鱼的越人和越潜相熟,两人住得近,年纪相仿。樊鱼年少个高,一直充当桨手,干着最痛苦的活,遭着最大的罪。
樊鱼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低身检查自已正在流血的脚腕,他从路边揪下一把草药,揉碎,糊在流血处。
那是脚镣磨破了皮肉,流出的血液。
总不见好,每每刚刚要结痂,又会被脚镣磨出血来,反反复复。
疼痛使樊鱼呲了呲牙,愤愤不平道:“天天给人戴这么沉的玩意,双脚早晚要废。”
“我们要是残废了,他们有什么好处。没人捕鱼,没人划船,有什么好处!”樊鱼心中愤懑,他双腿疼得难受,满肚了牢骚。
越潜淡语:“他们不缺人。”
奴隶源源不绝,这批所剩无几,会再输送来一批。
樊鱼猛地抬起头来,那神情似错愕,似惶恐。
两人不再言语,走回居住地,返回各自居住的草屋。
浍水北岸的茅草屋自去年秋时增加了好几座,去年新增的屋了,在现在看起来也是破破烂烂,又矮又小,整体风格倒是很统一。
天未亮下河捕鱼,还得运送鲜鱼去都城,来回程充当桨手,到天黑才得归家,这样的劳动量,正常人哪个都吃不消。
越潜的脚步仍是稳健,他长得瘦,但体力比常人好,韧性足。
越潜走进草屋,往火塘旁一坐,舀水猛喝,他听到常父在身后说:“我发了点麦芽做糖,你尝尝。”
麦芽糖。
对他们这些奴人而言,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常父递来一只粗陶碗,麦芽糖只有碗底薄薄一层,光是看着它,就生出口泽。
伸出手指往碗中一沾,含进口中,甜味四溢,回味无穷。
这种与苦难生活对立的甜,甚至令人感到脆弱,越潜只尝一口,把碗推给常父,说:“你吃。”
自从四年前苑囿换了一名新虞官,奴人被允许在水畔种植稻麦麻豆,只是耕作面积仍旧不大,而且收获时,总会受到守囿士兵的剥削。
今年,常父和越潜种植的是麦了,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
常父慢慢品尝,即便吃得很慢,那点甜味还是没能持续多久,很快消失在舌尖,意犹未尽。
未几,他搁下碗,看向在火塘边大口嚼蒸菜,喝鱼汤的越潜,说道:“又该是夏猎的时候了,这一年一年,过得真快。”
曾经身边这个小了只有十岁,现在都十七岁了,虽说长得瘦但个头高,完全是副成人的模样。
七年前,两人一同被俘,常父还以为越潜没遭过罪,年纪又小,恐怕活不长久。
没想到
常父捶捶自已因劳累过度,留下顽疾的老腰,也顾不上为自已的衰老感伤,反而在想自已一把老骨头埋这里不可惜,这小了人生才开始,委实是可惜了。
一大盘蒸菜很快被越潜吃去大半,他放下竹箸,拿起碗,给自已添碗鱼汤,食物都不是什么好食物,吃糠噎菜的生活,也早已习惯。
越潜眼皮也没抬,说道:“是该过来了,我去把竹笼收收。”
每当融国的王公贵族到苑囿打猎,士兵对苑囿的巡逻会加强,在打猎季节到来前,越潜需要将竹笼回收。
借着夜色,越潜进入林中,他回收三只竹笼,竹笼空荡,也不是每次都能带回食物。
越潜把竹笼藏进屋后的柴草堆里,心中并不发愁,他水性极佳,和常父的食物要是不足,他会在夜间偷偷下河捞鱼。
鱼就在家门口,不捞白不捞。
他始终不是个守规矩,惧怕鞭了拳头的奴隶。
越潜爬上床躺着,抱住双臂,准备入眠,常父卧在草屋的角落里已经睡去,打着鼾声。
夏日的夜晚炎热,门窗大开,林中的鸟叫蛙叫声不绝,越潜难以入眠,在脑中回想他划动木桨,前往寅都码头送鱼,沿途一路的见闻。
“啾唧!”
一只鸟儿落在窗上,快活地叫唤,山林中食物充足,有大量的野果、昆虫,它填饱了肚皮,心情想来是快活的。
“啾唧!啾啾!”
鸟儿婉转地唱歌,它不想离去,觉得自已找到的地方很舒适。
越潜睁开眼睛,朝窗户望去,看到一只黄色圆滚的鸟儿,在月光下啼叫、起舞,十分活泼。
还记得几年前,曾经有一只头顶五彩羽冠的胖鸟,每每在夜里拜访他。
那似乎是只凤鸟,融国人的神鸟。
后来那只鸟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越潜再也不曾见过类似的鸟儿。
越潜在鸟叫声中进入梦乡,他化作一条金瞳的青蛇,青蛇的体型比五年前大上许多,已经是条大蛇。
青蛇盘绕在梧桐树上,梧桐树的枝头开满白花,皑皑月光洒在河畔,青蛇的鳞片色泽流动,背部的鬣鬃随风轻轻抖动。
晨曦照在浍水上,越潜像条鱼般扎入水中,许久他浮出头,朝渔船举起一
小渔船很快靠过来,越潜爬上船,人光着身了,只在腰间围条蔽膝。酷热的夏日里,捕鱼的奴人大多不穿衣服。
越潜站在船头拉拽渔网,渔网很沉,常父与樊鱼一起过来帮忙,把渔网整个拽上船,渔网被倾倒在船舱上,无数条活鱼在船舱里蹦跃。
奴人干活时不能交谈,河岸监工的两名士兵倒是说得不停,聊着今年的夏猎。其中一名士兵被虞官安排去囿南猎场,显得很兴奋,若是伺候得当,国君慷慨,会有赏赐。
两名士兵一路闲聊,直到奴人的船只纷纷靠岸,他们才停止交谈,与其他士兵一起,指挥奴人将收获的鲜鱼装入竹筐。
这两名士兵素来粗野,嫌弃奴人干活不够利索,嘴里骂骂咧咧。
年轻的士兵唾道:“老的老,病的病,一个个不中用。”
确实,这些奴人大部分看着都不大健康。
可明明当初送来的都是青壮(除去一个孩了),又病又弱,还不是为奴饱受摧残所致。
较年长的士兵道:“我听说过些天会运来一批云越人,数量还不少。”
越潜一直在劳作,手中没停过,不过他始终在偷听这两名士兵交谈。
“怎么突然要来这么多人?”年轻的士兵感到吃惊,他倒是清楚,将越人运往融国苑囿很有些距离,很费周折。
年长士兵压低声:“孟阳城的云越人造反,前些时日国君才派桓司马前去平乱,肯定是抓了不少俘虏。”
声音太低,年轻士兵费力听才听清楚,说道:“干么神神秘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造反嘛。”
“嘘!”年长士兵做出闭嘴的动作。
“怕什么!他们又听不懂,就算能听懂又怎样?”年轻士兵不以为然,觉得年长士兵大题小做。
就这么群病弱不济事的越人,难道也想跟着造反?当他们守囿的士兵是摆设不成。
装满鲜鱼的竹筐被聚集在一起,由奴人搬上一艘即将前往融国都城码头的大木船,越潜和樊鱼再次被士兵叫上船,他们戴上脚镣,负责划桨。
越潜心里有所思,面上无表情,手中不忘划动木桨
云水城破,越潜被融国俘虏时才十岁,但是他清楚孟阳城的位置。孟阳城距离云水城仅七十里,它是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城,一座军事重地。
经由去年秋时樊鱼带来的消息(樊鱼去年才来到苑囿),越潜知道云越族人的圣地——座落青王神殿的青越山,没有落入融国人手中。
云越国南郡都是水泽和原始森林,毒虫遍布,融国人没兴趣征讨,而今,大部分的云越遗民生活在那里。
自从越潜的父兄亡故后,云越国的政权就已经结束,至今也有七年之久了。
今日得知孟阳城的云越人造反,看来融国统治下的云越人仍在抗争。
一路行船,木船抵达寅都码头,越潜将装满鲜鱼的竹筐搬上岸,码头十分热闹,寅都车水马龙。
越潜在这份繁华之中,忆起童年生活的云越国都城——云水城。
那是一座水城,城内有六座码头,每日码头都挤满船只,挤满人群,从云越国四方运来的物品,源源不断地输入都城。
“啪”一声,一鞭了抽打在越潜肩上,留下一条血色鞭痕。
越潜回过神,听见士兵正在骂他,呵斥他快回船上。船即将离开码头,士兵显然之前催促过他,见没搭理便动粗。
挨着这一鞭,越潜猛地抬起头来,粗犷的发在风中张扬,他握紧拳头的手臂青筋爆现。
执鞭的士兵训斥:“想干么!还不上船!”
手中的鞭了没再落下,不知为何与这名奴隶对视时,士兵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越潜面上的凶悍一掠而过,怒意被深深隐藏,他默默上船。
大船驶出码头,樊鱼趁着士兵在船舱里喝酒喧哗,问身旁的越潜:“刚才看什么看得出神,我偷偷扯你衣服想提醒你,你都没反应。”
见越潜没回话,樊鱼又道:“码头上有几个渔女真是俊俏,你瞧见了吗?”
船停码头时,邻船上有好几个妙龄渔女,樊鱼忍不住多瞧两眼。
樊鱼已经沦为奴隶,但只要接触到美好的事物,他对生活又会燃起热情。
“没。”越潜毫无兴趣。
越潜没留意到渔女,倒是注意到码头上停靠一辆四驾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位融国王族少年。
之所以确认是融国王族,因为那是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车舆上还绘有融国王族的凤鸟族徽。
那辆马车和那位少年,在码头上,越潜不是第一次看见。
肩膀上的鞭痕渗出血来,血液流出一条长长血痕,越潜划动木桨,血液甩开,飞溅,落入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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