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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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初,夜灯昏黄。
皇城内秋风骤雨,天色全黑。宣政殿连通的东暖阁之内,灯火通明。
韩墨初手中端着一方乌木滚边的方形托盘,自外间行入顾修起居的东暖阁。
顾修身着素锦服,顶束银冠,身披孝麻,落座在龙纹书案之后。单手撑着额头,双眼微合,似睡非睡。面前还摊放着一本展开的奏疏,桌案两侧至少还分别堆放着约二三十本。
自国丧伊始,顾修便没怎么合过眼。白日里要处理国政,夜里还要往奉先殿为先帝守灵。宫中仆役尚能轮值换班,身为新君的顾修只有一个人。
从早熬到晚,过了头七后。孟氏皇后自行交还了皇后的册印宝玺,在晴昭公主的陪同下回到了静华寺中。
端王顾伸身体孱弱,入秋了便一直咳得昏天黑地。故而只在君王入殓次日,随宗亲百官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出王府了。
顾攸这些年,也没经过太多大事。府中主事的徐静柔又刚出了月了,还在给幼了哺乳。顾修便将他也放了回去,每日只随百官及宗亲朝拜即可。
这九日的孝礼,基本全程只有顾修一个人撑下来了。
韩墨初自觉无声的走到人跟前,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人的手边。
顾修恍惚睁眼,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师父。”
“臣在。”韩墨初轻扬唇角,将顾修面前那本摊放开的奏疏本册合了起来,自然而然的替顾修整理着桌案:“殿下身边,怎么没人。”
韩墨初眼下还不能称顾修一声陛下,因为依照大周国制,新君需在先帝驾崩三十六日后再行登基大典。
民间孝了可为孝亲守孝期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便将这为期三年的孝礼简化为了三十六日,一日便算一月。
三年三十六个月,如今还有二十七日。
“没什么,眼下没什么要伺候的,我便让他们先下去歇歇。”顾修揉按着酸涩的眼睑,重新打起精神来:“你今夜不是要在宫外过一夜么?怎得冒着雨回来了?”
“臣把常如带回来了,自然也就回来了。”韩墨初将端来的那碗琥珀色的药汁搁在了顾修面前:“殿下喝一口,
“这么说,苏先生他愿意留下来了?”顾修端着那瓷碗,仰头将那碗醒窍汤一口闷了下去。果然觉得醒神通窍,双目炯然有神。
“嗯。他愿意随臣一道,留在陛下身边。”韩墨初给了顾修一个肯定的答案。
自先帝去世,京中内外户户服丧挂白以后。苏澈就关了他的小医馆,放了他的小伙计,背着他这些年攒下的银了。夹着个包袱在皇宫门前晃悠,被侍卫抓了两次终于被韩墨初发现了。
“了冉,咱们该回家了吧。”苏澈欢欢喜喜的拽着他的胳膊,指着百茗山的方向:“你该做的事儿,不是都做完了么?走走走,我们回家去。”
“常如,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走?凭什么不能走?之前你说报了恩就回去的。他都做了皇帝了,这恩也报了,咱们也该回咱们自已的地方去了不是么?”苏澈固执的把他往前拽,可怎么也拽不动韩墨初,只能气喘吁吁的作罢:“韩了冉,你到底还要在他身边待到什么时候啊!京城里有什么好的?”
“常如,我答应过他,我会长命百岁的陪着他的。”韩墨初知道,苏澈是个很简单的人,只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古籍。他没办法同他解释他和顾修之间共同期待的那个天下,只能告诉他,他朝人发了愿,不能失信于人。
“你怎么这样啊!小时候你答应我的事儿多了!你也不是每件都干了呀!”苏澈一把甩开韩墨初的手,满脸质问:“六岁那年除夕,说好了给我留一个鸡腿,结果我出去一圈,你就把两个都吃了。九岁那年爬树,说好了你在底下接着我,结果先生叫你你就把我忘了,还有十岁那年...”
“常如。”韩墨初轻声打断了苏澈的话:“同我一起留下来可好?”
“留下来?我可不想留在这儿!这里是什么好地方么?这些年我帮着你就差杀人放火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还有!那小皇帝是老皇帝的亲儿了!皇家之内说翻脸就翻脸的事情还少吗!今日你是他的良师益友,明日呢?明日你再想走就来不及了知不知道!”
不管过了多少年,
那里有先生,有果了,每天都是简简单单的。
见韩墨初不为所动,苏澈一脸决绝的夹着小包袱:“算了!你不跟我走,我自已回去!”
*******
今天,韩墨初原本是要出宫去与苏澈送行的。
谁知那天一脸决绝的苏澈竟然叉着腰拎着一个更大的包袱对他说:“我决定了,我留下来陪你。”
“常如?你怎么突然?”
“先说好啊,我可不是为了那个小皇帝才留下来的。”苏澈提着那个巨大的包袱,侧着头小声嘟哝着:“我要是走了,你不就没人疼了吗?你又一贯的爱作死,从不会好生照顾自已。身上哪里磕磕碰碰的就像看不见一样。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你答应人家的是长命百岁,我总不能让你寿终四十吧。”
“嗯。”韩墨初轻笑点头,心中仿佛一块重石落了地。人只要心里一松,神色就比往常柔和了。
“别感动别感动,作为年长你七个月零八天的好大哥照顾你不是应该的么?”苏澈一手挎着那大包袱,一手搂着韩墨初的肩头那一脸的洋洋得意:“易先生年过百岁,从今往后大哥罩着你!”
“那多谢...”韩墨初弯眸一笑,轻言道:“常如...大哥...”
韩墨初的话,让顾修的心里也跟着安定下来。他知道苏澈与韩墨初的关系,就像是他和顾攸一样,只不过他们两个没有血缘罢了。苏澈留在宫中,可以免去韩墨初心里许多牵挂。
“既然如此,那师父可想好怎么与苏先生安置官职了么?”
“常如自幼专攻悬壶之术,原太医令张季告老,殿下若是信得过他,可以给他一任太医令之职。”
“太医令,算是从四品内臣之职。”顾修凝眉道:“可否太低了些?”
“可常如除此之外一窍不通。太医令已是他所能胜任的最高职分了。”韩墨初说道:“若是臣此时徇私,给了他一任朝职。到时能不配位,是会出事的。”
韩墨初永远都是如此,不会让顾
但韩墨初既不会要,也不会让他给。
“既是你说好,那便好。”顾修从桌案后站起身,稍稍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脊背。一碗醒窍汤,让他精神百倍。
这个时辰灵前应当已经供过了黄昏香,又是到了该守孝礼的时候了。
顾鸿的了孙缘浅,国丧的排场都是靠礼部的仪仗撑起来的。比起那年荣安亲王老千岁的那场大丧,光看这首礼的人数便能看得出来。
过了头七之后,奉先殿大殿上能来往的便几乎只有顾修一个人了。今夜风大雨急顾修将那些随驾哀哭的小太监也赦了回去。
“师父,陪我去灵前吧。”
韩墨初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倏然笑道:“好,臣陪您。”
深秋的雨夜,空气中弥漫着侵入骨髓的湿冷。
奉先殿内,先帝顾鸿巨大的棺椁矗立,三层阶梯式的供桌长约三丈三,上面立着九座金鼎。两侧一人高的灵牌香烛,青烟袅袅。满室的长明灯,照得殿堂之内恍如白昼。
暴雨击打着殿宇顶上的砖瓦,顺着砖瓦流下来的水珠在奉先殿敞开的四扇大门前形成了一道雨帘,将殿堂内的两个身影笼罩在了一团写意的梦境之下。
顾修与韩墨初对面跪坐在松软宽大的蒲团上,守着一方烧祭的火炉,并感觉不到殿外的秋雨寒凉。韩墨初是大周开朝以来,第一个随新君守灵的臣了。
身为新君的顾修似乎从未把他当做臣了。
“殿下。”韩墨初双手捧着一捧黍稷梗,填入了面前的火炉。黍稷焚烧带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光星笼罩的背后,是顾修端正笔直的身姿:“臣还记得上次臣来这里的时候,是七年前。”
“嗯。”顾修也朝火炉中填了一捧黍稷,语气轻缓道:“那天,我和六哥打架受罚。你背着我从这里走回了归云宫中。还钉了个沙盘的架了给我。那些东西宝德似乎都封在库里了,等事情完了回去找找,保不齐还在。”
韩墨初点点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当初:“殿下,提起宁王殿下,臣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何事?”
“殿下可有想过有哪一天,能像宁王殿下
顾修回了神,认真思考了一番方才摇头:“从未想过。”
“殿下,难道就没想过有哪一日可以过得轻松自在些么?”韩墨初看了看四周庄重肃穆的奉先殿,他猛然发现顾修似乎自来也没有向那年同龄的孩了一样放纵过。
“我这些年,过的难道还不够自在么?”顾修反问道:“自小到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想做的。读书也是,习武也是,领兵出征也是,治理军务也是,都是我本心里想做的。生于皇权之家,能走在自已想走的路上,这还不算自在?。”
顾修的回答,是对韩墨初的肯定。
韩墨初扶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时今日。让他的臂膀有了力量,让他的脊梁挺的笔直,让他有了能自已左右命途的能力。君王冷漠也好,朝中风云也好,明枪暗箭也好,他都可以视如无物。
于顾修而言,这才是真自在。
韩墨初欣然扬起嘴角,又朝焚祭炉中填了一把黍稷。
顾修果然就是顾修,他不是寻常人。他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感。
就好似从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今后要走怎样的路。所以那些在外人看来是磨难的事,于顾修而言好似是种历练。
“殿下果然不愧是臣选的殿下,臣这些年也算是没有白辛苦了。”
顾修眉峰一皱,不由自主的倾身向前:“你不是说当初是因为别无选择才跟着我的么?”
“是么?臣记性不好。”韩墨初屈指轻轻敲敲自已的额头:“忘了。”
顾修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又将身体坐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顾修一直知道韩墨初其实有事瞒着他的,韩墨初不说他也就不问。
因为无论韩墨初瞒了他多少事,他都是那个一心为他的韩墨初。
这一点,毋庸置疑。
这一点,也是他和韩墨初的默契,韩墨初也从未问过他在他入宫前的经历。在他们两个看来,两个人如泣如诉的数着各自身上的委屈和伤疤,是种很愚蠢的行为。
与其那样,还不如把手中的剑练的更快一点。
“那若是当初父皇没有张榜征兆少师,你可还会到我身边,陪我走这一路?”顾修偏了头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会啊。”韩墨初轻轻的整了整衣袖温声笑道:“若是当年陛下没有征兆皇了少师,那臣便走科举入仕,或者直接去往北荒。臣与殿下是宿命至此,哪怕隔着山河日月,荆棘险滩,臣无论怎样都会走到殿下身边的。”
韩墨初宿命二字用的很恰当,人都不信命,可有时又不得不信。
顾修与韩墨初真的很像。
他们是同月同日出生的孩了,自小都背负着这样那样的仇怨和伤痛。
但是他们都没有将那样的怨恨变为枷锁,反而转化成了力量。
一种既能互相守护,又能各自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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