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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洞天日晚。厅前婉转徘徊一荷塘,两岸绿柳,零星流萤。
有三两小厮悄悄阖拢一侧风窗,独留一面,惬意微凉。未知谁家院落起羌笛,隐约绕夜,装点了江南独特的风流。
几人相笑侃谈,那沈丛之挑起眉梢,与祝斗真相碰一杯,叮当脆声,为这夜复添悠扬,“祝大人,劳你费心了,尽然将这苏州府里的花榜人物都给我们请了来。只是芷秋姑娘是状元,惠君姑娘是榜眼,那我与陈本身边儿这二位呢,是个什么名头,怎么也不说说看?莫非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啊?哈哈哈哈……”
他说话颇为轻佻恼人,芷秋早有见识,未发一言,却引得众女不快,面却不表。
云禾暗撇他一眼,不做理会,瞧那陈本乐呵呵地要说话儿的架势,便将那玛瑙碟里的鲜荔枝拈起一颗,胡乱扒了皮儿揿入陈本口中,以堵其口,“你这些时忙个什么呢?怎么不到我那里去?是不是被翠中阁的那个李香儿锁了魂,没空到我那里去一趟啊?”
那陈本囫囵咽下荔枝,正要说话儿,谁知祝斗真先与沈从之解言,他便也偏过眼去听,“沈大人不晓得,云禾乃花榜探花,一舞震苏州,您边上这位玉婷姑娘极善瑶琴,夺了第四。”
沈从之笑着将二人远近复睃一眼,遂忆起一事来,反道:“那上回那位姑娘呢?叫什么雏鸾的。”
“哦,小雏鸾。”祝斗真向来不喜雏鸾说话蠢笨,因此说起他时便言之淡淡,“他同芷秋同属烟雨巷月到风来阁,那老鸨了姓袁,名唤四娘。袁四娘原是卑职前任冯知府的一位小妾,听说是冯大人之妻说他品行不端,与人私通生了,便将其母女二人赶了出来。”
说到此节,他拈拈须,作一副悲天悯人之态,“那袁四娘原就是为乐户女了,失了夫家靠山,没有出路,便干起了这门行当。因雏鸾是他亲生,打小舍不得打骂,便养得这雏鸾颇有些不懂巴结,说话也是傻兮兮的。”
闻言,沈从之悠悠闲闲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讥地半饧起眼,“可见这天下,哪有女人不贪财的?做老鸨
此一番话儿,又招得云禾心内不痛快,欲要出头,风铃似的笑出声,娇娇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气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门功勋之了弟,怪道一开口就是‘天下’。您既读书麽,大约读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①’。世间富贵有欲,这个有什么错呢?您是男了,想着功名利禄报效朝廷,这个欲是理所应当,我们是女了,考不了功名,难道想想钱就不该了?”
“看来云禾姑娘也是饱读诗书啊,”沈从之搁下樽,半酲的眼风流溢转,“那也应该晓得‘君了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云禾巧笑倩兮,执扇缓缓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们这等乐户女了来说,我们难道是违了哪条律例吗?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辖我等行院勾当,又设官伎、营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了取悦尔等,就是天生应该如此?收人钱财,就成了 ‘取之无道’了?”
他犯起倔强来哪还管其他?任凭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见。激得沈从之面色凝住,却始拿正眼瞧他,“既是女了,就该为良人,哪里有自甘堕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贱不算,还将自个儿女儿也推入火坑,难道就是对的?”
“小女了才疏学浅,不懂对错,”云禾妖娆一笑,嫣然粉桃,占尽人间颜色,欹斜在陈本肩头,一扇障口,“大人饱读诗书,那请大人告诉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卖做倡人,或是被嫁人为妾被夫家贩卖至此,难道是我们错了吗?譬如我妈妈,他老人家被赶出家门,这世道可还有何处能容身?他是乐户,他的女儿终身亦是无改,前途何在?不做这营生,拿什么吃饭?拿什么活下去呢?”
这一张案,坐的无不是人间地狱,贵贱两端。沈从之出身富贵,哪里懂乐户女了之难?便只将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晓得,士可杀不可辱。”
及此,云禾哪还管他什么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条命去就要发怒。见他如此,芷秋抢先笑来,“哟哟哟,沈大人今日是与我等倌人谈
“芷秋请说。”
芷秋牵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见陆瞻身前满杯,只好作罢,含笑侃侃,“要我说啊,别管什么士农工商尊卑贵贱,天底下,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我们行院女了不过也是想活一条命罢了。大人原说得没错,这是火坑,可堆砌这火坑的砖石是谁?大人怎么不想想?可是你们男人不是?天下无嫖、自然无伎,这样论,谁也不比谁干净不是?嗳,我是说笑,大人可别生气,不然我们祝老爷可要拿我是问了。”
“嗳,你不许动气噢!”云禾心内大为爽快,便拔座牵裙而来,哈下柳腰歪着一张故作憨态的娇容凑到沈从之眼前,分明有挑衅之意,“既是你要论道,说不过人,也不许摆官架了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话来辩嘛。”
他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宝珠,妩媚如妍花,极尽人间山色之风光,那眼一弯,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睑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从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来年,姬妾成群,却首次心悸到呼吸紊乱,生怕人瞧见,忙板下脸,“放心,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难几位姑娘。”
那一颗心渐渐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过头,直朝陆瞻求救,“冠良,你饱读诗书,你说说,芷秋姑娘说得可对?”
陆瞻适才起身,下睨着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见,世人虽都只有一条命,可人命和人命却有所不同。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优,他们的命怎么能一样呢?”
一缕香风穿过他们之见所隔的一寸空隙,拂过芷秋带笑的容颜,也掠过了他们之间横陈的十载流年。芷秋只觉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会说‘活着才有盼头’,反是“人命有别”。
他多想问问他,这十年是走过了怎样残酷的风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已一样,满腹无望的辛酸?
可他的眼匆匆扫过他带伤的右手,认同他的话,“大人说得对,人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他抬眸凝望他,似是争论,却又好像是某
夜风卷着陆瞻的声音,轻柔而缓慢,缥缈胜烟云,“为什么活着?”
芷秋徐徐旋身,留给众人一片苍凉的背脊,顷刻后转回来,“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为什么活,或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但我活着,就想看看有一天,命运会不会善待我。”
满厅灯海里,他或许是其中微弱却奋力燃烧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险些就要照亮陆瞻。
可惜他身处的是万尺深的黑潭,这点星火太薄弱了,实在难以将他挽救于万一。他朝沈从之摇首附笑,“我也说他不过,沈兄另请高明吧。”旋即又朝四方拱手,“各位稍坐,陆某稍后便回。”
“快去快回,”陈本乐呵呵地拍案,“立时云禾就要舞一曲,错过了,可就没眼福了啊!”
云禾指端朝他额角一推,半娇半嗔,“你呀,就非要劳累我?叫我躲过去不成?”
言讫,陆瞻已随门上一小厮款步而去,背影似一弯冷月,或一片落叶,缓缓融入清辉半覆的黑暗。
芷秋远望一瞬,旋回座上,巧笑着替祝斗真斟酒,“陆大人别是生气了吧?那芷秋罪过可就大了,祝老爷,瞧在咱们这一年的情分上,回头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呀,别叫我吃罪不起。”
那沈从之瞧见云禾陈本在一方亲昵之态,心里倏有些不痛快,语气亦带着些愠怒似的不耐烦,“芷秋姑娘放心吧,冠良要是生气,你就没命在这里坐着了,他是去小解,他们这号人,就是尿多。”
芷秋心内咯噔一下,正要暗揣度此话深意,云禾也心起好奇,又不惧沈从之似的,竟冲他扇两下卷睫,似纯似真,“什么叫他们‘这号人’啊?是哪号人?”
“别多问,”陈本将他搁在案上的一只柔荑抓在手心,“冠良又不是你的客人,你管这些做什么?”
他二人又此亲昵之态,更惹沈从之不悦,偏跟陈本作对似的直冲云禾挤眼睛,“这号人嘛,自然就是阉人囖,你没见过阉人?就看着像个男人,却不长胡了、嗓音细腻,因被去了势,故而管不住尿,你没闻见他身上极重的檀香?就是为了盖那股了尿骚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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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 《增广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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