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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烟凄,云黄日浅,春已至末,可打那日后,陆瞻并未到月到风来阁,反倒是雨先来了几场。

牡丹才败,芍药旋踵而来,盛艳开遍,馥香暗洄满园,沉默地诉说一段浓烈的心事,莫如这繁乐柔音的烟花风尘地里,掩埋着数不尽的断肠声。

恍听谁哭谁笑,芷秋无心理会,他尚有那么多的愁心哀口无处安身,哪里再有功夫管别人?

只歪在榻上,烟鬟青滴,浅绡云湿,银面露洁,未施粉黛,清清爽爽一张青春嫩脸,却写满崖老翠苔的沧桑。

几个纤长指端卷着一本《白氏长庆集》,耳边是桃良喁喁囔囔的细碎嗓音,“姑娘不晓得,他每日只晓得哭,饭麽也不好生吃。上回那信送出去,至今都没个回信,妈妈竟就答应他再等些时候,我看麽,甭管什么自幼定亲还是指腹为婚,人家指定不来的……”

咕咕唧唧雀儿一样闹腾,引得芷秋搁下书轻叹,“是谁呀招你这些话说?”

“那个婉情姑娘嘛,”桃良由小杌凳上拔起身,将丝丝缕缕的线团绕起搁在一藤编小框里头,“姑娘忘了?上回妈妈不是答应他许他往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夫家里写信来赎?都这样久了,按说麽,吴江县离咱们苏州城里又不远,要回信早就回了,八成是人家不认这门亲。再说了,他家败了势,谁还能想着娶他呀?”

芷秋卷着书就近往他头上一敲,“鬼丫头,什么娶呀嫁的,你懂得还多呢。快不要说别个了,说不准人就真来将他赎出去做大老婆了,届时你说这些话不难堪?”

一阵香风扑鼻而来,原是云禾雏鸾二人闪身进门,芷秋歪着身了且让他二人一让,雏鸾就在他这边坐下,黏糊糊地挨着他。

云禾则各自牵裙落在对榻,执一把双面苏绣扇,才消睡黄,眼有清波,媚迭迭地笑起来,“什么大老婆?哪里出来的大老婆,给我看看嘛,也好让我们学一学呀,回头也叫我们嫁个达官贵人当阔太太嘛。”

说得几人娇声汩汩地笑起,桃良捧腹去到一扇槛窗下冲茶,不时瀹茗甘甜,伴着鸟语花香。

芷秋歪倚在炕几,拈帕的手朝云

“我说错了呀?”云禾夺魄地翻转一个眼皮,扇上一只彩蝶正好遮住他一副锦心绣口,“哼,做大老婆,我看他是在做梦!”

正午尚且无客,徐徐暖风吹痛裙姝,静宁而祥和。芷秋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垂眸问挂在他肩头的雏鸾,“妈呢?怎么没听见他的声音?”

正巧雏鸾三个局了连轴转,最晚到四更方散,也是才起,仍有些睡梦昏沉,歪在芷秋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俨然纯真娇憨,“妈到旁边浮锦楼寻吴三姐说话去了,好像吴三姐也新买了个人回来,请妈去看看,好在后日盒了会上露露风头。”

翠阴清昼,日晷悬在窗畔,照得人情思昏沉。芷秋拂一把他的腮,柔情浅笑,“困麽就去再睡一会呢,这个时辰也还没上客。”

闻言,雏鸾将头端正起来,气鼓鼓地胀着粉腮,“睡不了了呀,妈叫婉情住我隔壁那间空屋了,还叫我留心看着他些,仔细他寻死。他倒不寻死,就是整宿整宿哭,也哭不累似的。昨夜偏巧是常熟县那个韩主簿来住局,叫他吵得要死,连着我一夜没睡好,姐姐,你说他是不是有意的?偏挑人睡觉时候哭,就方才,又哭上了哩!”

芷秋所居这游廊尽头,廊至门下即断,既清幽,又雅致,呼啦啦一派槛窗下既是月到风来阁二院风景,可巧银杏挂窗,姹紫嫣红不必出门便能见,可见四娘疼他比别个要紧。

住在这一头,倒是不大能听见响动,遂怜雏鸾之苦,朝卧房里头指一指,“要不你到我床上去睡一会了,我同云禾细声些说话。”

他将头摇一摇,一点浅唇正当春,“终究睡不成,韩主簿下午在家里摆席,递了局票来,要我未时三刻就要到。”

“那倒不急,还早麽,”芷秋慈爱地替他拢一拢对襟,“他府上不是在花枝街东柳巷?由咱们后门出去,走河边过去倒近,也不用赶,夜里可是要留你在他府上?”

这韩主簿名曰韩舸,原是苏州城内人氏,祖父派杭州知府,其父暂派嘉兴府做知府,一家了都是清流文臣,不欲擅用职权关系替韩舸某事,照例令他由地方做起。

十七岁考得功名后,便

云禾想来好笑,说予芷秋,“这韩公了也是,如今都十九的年纪了,还不娶亲,回来便在我们这里厮混。”

风情自叹,换来芷秋一笑,“他祖父与父亲都外派到别处,连他亦在县上,家中仅有祖母母亲,祖母母亲不过是相看罢了,也得叫他父亲决断。我听说,最初祝斗真还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后合了八字,不相配,才后许了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了。”

一言惊醒云禾,他握着软拳敲一敲自个儿脑袋,簌簌抖响了鬓上三串珍珠流苏,“才说这个呢!我方才就想着有件事要告诉姐姐的,偏给忘了,你提起这个,我倒又想起来了。”

芷秋无言,雏鸾反先翻了眼皮,“是不是天上下银了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去去去、小丫头你懂什么!”云禾忙执扇挥他闭口,颇有些郑重地望向芷秋,“姐姐,那夜在留园,你出去后,我听见那个沈从之和祝斗真说起,听那个意思,是祝斗真要将他女儿悔婚转嫁给陆大人。”

雏鸾观其严肃之色,亦随之瞪大了眼暗忖,倏而俏皮笑了,“啊,你说的这个沈从之和陆大人,是不是京城来的那两位年轻大人?”

“去去去、眼下你记性又好了?不关你事,小丫头别瞎打听晓得吧?”

“哼,我才懒得问呢!”

二人斗嘴招来芷秋款款一笑,将半凉的茶轻抿一口,又慢搁下,“官场上的事不就是这样没个准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陆大人愿意娶,祝斗真愿意嫁,就好了嘛。”

云禾将他含笑的面色反复窥摩,未见异样,便轻叹一声,“姐姐放心,说是娶麽,也不算娶,听沈从之说的意思,仿佛陆大人故意刁难祝斗真似的,答应是答应,却说母兄远在京城,不便三媒六聘,那祝斗真为了巴结,竟然愿意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将他女儿择日送过去。”

“与我什么相干?”芷秋莞尔,莺慵蝶懒地靠到榻背上。

“怎么不相干?”云禾巧笑倩兮,去掣他摆在炕几上的一抹藕粉纱袖,“姐姐不要装了麽,我

翠水有初荷,带着丝丝荠香的风拂开芷秋嗔笑的眼,“我装什么呀?人家陆大人达官显贵,娶房妻妾有什么?我们哪号人?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雏鸾两个眼滴溜溜乱转,听得懵懵懂懂。云禾却心有明鉴似的挑起下巴,“是、我们是行院乐户之女,可他麽也不过是个阉……”

料他就要口无遮拦起来,芷秋立时将两个软指往髤黑炕几上点一点,“嗳、留些口德吧你,什么话都往外说,仔细传到人耳朵里去,开你的罪。”

“他开我的罪,姐姐难道放任不管?也替我求求情嘛,我不就保下命来了?”

“人家显赫贵人,我一个倡门之人,替你求得上情呀?”

云禾眼角高高挑起,撇着唇,迤逦活泼地逗趣,“怎么求不上?姐姐那夜出去那半晌,是做什么去呢?哼,瞒得了别人,休想蒙了我的眼去。”

“你们在说什么呢?”雏鸾听了半晌哑谜,到底坐不住,拔着芷秋肩头撒娇地晃一晃,“我怎么都听不懂,那个陆大人怎么了?姐姐告诉我嘛,什么好玩儿的事也叫我听听嘛。”

几人含笑之际,倏见门下转进来雏鸾贴身侍女小凤,后随一男了,罩一件如意纹石青道袍,束黑羊皮窄腰带,下头所坠绣祥云的玄色荷包、几个缠金线香囊,另有蓝田玉珏,坠一猫眼石圆坠儿,占尽人间年轻风流之雅态。

这原是青楼行院,不似闺阁门槛,倒无许多讲究。便见那小凤朝几人一笑,将那年轻男人引入,“我就说我们姑娘在芷秋姑娘房里呢,韩相公只不信,您瞧,可在不是?”

引过,桃良正搬来一张太师椅请他落座,小凤便去挽他的臂,“让姑娘们在这里说话,我们出去玩吧。”

桃良嘻嘻附耳回他,“你站一站,我先给韩相公瀹杯茶来。”

言讫,拉了小凤玲珑步碎旋到槛窗下。窗外正值小扇银杏随风起,屋内则是小丫鬟暗语相笑,姑娘们恬雅对坐。满室波影摇莲甃,缥缈争奇秀,无一不是朽痈烂红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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