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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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的家规上,洋洋洒洒多出了十几条。
整张纸上写得满满的,甚至还装裱过,两端皆有玉质卷轴,端端正正挂在墙上。
花仔不忍卒读,欲哭无泪。
禁宵食,禁肉食,禁打架,禁绑票,禁赌博,禁犯上……基本上把她的人生乐趣全禁光了。
姜安城还揭开了一盒朱砂印泥,示意她按手印。
“……”花仔,“……有必要这样吗?”
“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姜安城道,“若想留下,就按。”
花仔咬了咬牙,一只手拍进印泥里,“啪”地一下,往上面拍了个鲜红的手印。
姜安城:“……”
不像是画押,倒像是某种江湖门派的血红灭门追杀令。
*
休沐结束,花仔在学舍里搬起砖头重的书,开始写兵论。
韩松给她磨墨,一边磨,一边絮絮叨叨表示你看我当初就说不能代笔吧你看姜夫子发现了吧吧啦吧啦吧啦……
花仔烦躁,抬头盯着他,笔杆对准他的咽喉:“再啰嗦,捅穿你。”
韩松立即捂住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然后花仔发现自己更烦躁了。
因为她连自己写不下去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好在差不多到了姜安城来麟堂授课的时间,花仔把最里的纸团了团,往地上一掷,兴高采烈:“走,上课去!”
韩松:“……”
以前真没发现花哥这么爱学习。
姜安城照旧下了衙就来了,身上还是官服。
大央的文官官服讲究的是一个仙气飘逸,宽袍大袖,衣料顺滑。姜安城身量高,步子稳,走进来时可以为文官表率,仙气四逸。
今日讲的对战马阵,姜安城要用沙盘做演示。花仔留意了一下他的右臂,发现他的举手抬足十分流畅,丝毫没有凝滞异样,看来伤势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不碍事。
花仔这才开始认真听课。
所有夫子的课里,花仔最喜欢姜安城的课。
姜安城所有的课里,花仔又最喜欢这样的演示课。
在这样的课上,兵法不再是咬文嚼字,而是分成一面面小小的红蓝双色旗帜,各据一方。生徒分为成两拔,一执红旗,一执蓝旗,每拔推出一名主帅,在沙盘上对阵作战。
以前的主帅一般是风长健对姜钦远,花仔来了之后,两人便是轮流让位。今天轮到姜钦远对花仔。
姜钦远做出周密的布置:“我要在这里埋伏三百人,在这里安排骑兵冲锋,在这里安排五百人断后,最后在这里左右两翼合围,你们必输无疑!”
“那你在哪儿?”花仔问。
“我?”姜钦远指着一面小红旗,“我当然是在这边山头上督战。”
“哦。”花仔点点头,伸手把那一面小旗拔了,“你们输了。”
“……”姜钦远:“……为什么?”
“因为我们直接砍了你这主帅啊笨蛋!”风长健得意道。
姜钦远不服气:“我有军队保护,再说又隔得这么远,怎么可能?!”
“这点距离,一箭就可以了。”花仔道,“没有箭,我冲上山去,一刀也可以了。”
“可这这这……”姜钦远很想说她乱来,但是没胆子,只好道,“可这不合常理……”
“常理是常理,花哥是花哥。”风长健开始给花仔捏肩,“别人不可以,花哥就可以。”
姜钦远想想花仔的本事,确实没法不承认。但就这么认输,又实在不甘心,求救地望向姜安城。
姜安城看着两拔人马,道:“蓝方胜。”
花仔一愣,站起来就想跟姜安城理论,但姜安城已经开始讲起了旁的内容,她只有忍到这堂课结束,追到走廊上:“夫子,为什么要判我输?!你上回说的,擒贼先擒王,我砍了他们的主帅,他们还能赢吗?”
秋色更深了一些,风吹过,银杏叶纷纷飘落,空中像是飞舞着一群黄蝴蝶。
姜安城单手负在背后,步履缓缓走前走:“如果你没有箭,也没有陌刀,更没有一身神力,你还能砍到对方主帅吗?”
花仔:“可我明明有!”
“如果只拼实力,那么所有的战争中,只要看一看谁的队伍多,谁的兵器强,两边便可以断出胜负,不需要真的打仗了。”姜安城道,“所谓兵法,便是用最少的兵力、最少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胜利。你的神力与刀法可以成为你的助力,但你不能因为你的强大而忘记筹谋布局。”
说着,他停下来,望定花仔的眼睛,“你若要冲上去诛杀敌方主帅,就算杀了,对方的副帅呢?副帅死了,偏将呢?又或是,如果你没有成功呢?就算你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那你的部下呢?他们是否有你这般勇力,可以保住性命?他们皆是活生生的性命,你忍心看他们去送死?”
花仔沉默了,有点不解:“可你说过,为将者要果决,不能瞻前顾后……”
“为将者的果决,就是在将天时地利人和思虑周全之后。”
花仔更不解了:“要想这么多,还怎么果决?”
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像两粒盛在白瓷盘里的葡萄。
姜安城轻声道:“这正是主帅难为之所在啊,花仔。”
花仔愣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小心!”
耳边传来生徒的惊呼,跟着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倒下来,花仔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姜安城一把揽住肩。
两人的衣摆飞扬,带起一场小小飓风,廊上的黄叶轻旋着飞起。
花仔被带到了另一侧,背后是墙壁,前方同姜安城的胸膛,几杆□□落地,其中一杆□□砸在了姜安城的右臂上,然后才落下。
花仔感觉到姜安城的手臂刹那间紧绷,且眉头随之重重皱起。
那是他伤口的位置!
“姜夫子对不起!对不起!”
生徒们急忙围过来,惶恐不已。
他们正扛着一捆□□准备去校场,哪知道前面的人看见姜安城就走在前方,一时太过激动,竟把自己绊了一跤,一捆枪生生朝前掷了出去。
花仔怒,“对不起有个屁——”
姜安城的左手拉住了她,然后转向那群生徒,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去吧,下次小心些。”
生徒们又是羞惭又是感激,拾起枪连忙离开了。
“从械房去校场明明走假山那边更近,这帮人却非要走这边,分明是故意想跟着你。平时跟跟也就罢了,这回砸到了你的伤口,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花仔震惊,平时罚她不是罚得很起劲吗?
姜安城道:“除了小世子和我堂弟,麟堂生徒的出身皆平平,他们想跟着我,也许只是想求一个出路,就由他们去吧,不必太放在心上。”
花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夫子,你以为他们跟着你,是想找门路跟你求个一官半职?”
姜安城:“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花仔道,“你是麟堂生徒心中的神啊,他们是来朝拜你的!”
“……”姜安城沉默了一下,“我资质平平,何至于此?”
花仔忽然就了一种吐血的冲动,“你资质平平,你让——”
她的声音顿住,因为她忽然看见,姜安城的右臂紫色袍袖上,洇出来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她立即想起了之前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紧皱的眉头。
“夫子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姜安城道:“不妨事,学舍有药。”
他的声音平静,在回学舍的路上,还在跟花仔剖析方才那盘战局。
花仔在很久以后都还记得他此时平缓的语调,淡定的神情。
记得京城的秋天天蓝如玉,记得秋天的银杏叶金黄灿烂,一片片都像是由黄金雕成的。
偌大麟堂,夫子和生徒们来来往往,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向他行礼招呼,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手臂上淌着血。
“……明白了么?”
到了学舍门前,姜安城问。
“明白了,”花仔用力点头,目光坚毅,“夫子,你是条好汉子,我喜欢!”
姜安城:“………………”
我教的和你明白的,是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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