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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总算是勉强止住了,姜安城打算自己裹纱布。

花仔实在看不过去,接过纱布,半蹲在椅边,一圈一圈地绕着他的手臂,将他的伤口口裹上。

全程姜安城都垂着眼,没有看她。

眼睫显得格外长,耳尖似乎还有点发红。

花仔帮他裹好伤之后,顺手就要帮他把衣襟拉上去,姜安城猛然起身:“我自己来。”

他理好了衣襟,这才正视她,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否则对你的清誉有碍。”

花仔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姜安城以一种看朽木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开门走了。

孰不知花仔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他。

她早就听人说过,有时候书读得越多,人的脑子反而越糊涂,夫子读的书那么多,看来在这方面的脑子已经没救了。

什么清誉?值个屁啊。

韩松蹑手蹑脚走进来,看看远去的姜安城,再看看花仔,压低嗓门问道:“花哥,你对姜夫子做什么了?”

姜安城上药的时候虽然有点奇奇怪怪,但一整理好的裳,他就沉静稳妥得像是平常任何一日,花仔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忍不住好奇问:“你看我像是对他做了什么?”

“花哥,不是我说你,你绑周士明的把柄还在姜夫子手里呢,你也不收敛一点,怎么能对姜夫子动手动脚?”韩松苦口婆心,“姜夫子是谁啊?他是姜家的少家主,姜家未来的主人,他要是想对付你,只要一句话就——”

“等会儿?”花仔打断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动手动脚了?”

韩松叹气:“我的爷,姜夫子身上的袍子是最最上等的湘妃缎,这种料子以顺滑飘逸著称,但也十分娇贵,略动动就会留下褶子,所以本朝文官的仪表向来是文雅得很。可你看看姜夫子从这屋里出去,半边袖子都皱成什么样了!”

花仔想了想,道:“动手动脚,倒也没有。”

韩松松了一口气,心说原来您还算有点分寸。

然后就听花仔认真地道:“我其实只动了手。”

韩松:“……”

这条大腿正在作大死,他换一条抱还来得及吗?!

*

花仔不知道韩松的绝望,她已经被兵论打垮了。

回到别院的时候,桑伯见她就大吃一惊:“花公子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花仔无力地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然而就算掏空,也只写出了一篇。

她把这一篇改来改去、皱巴巴的兵论教到姜安城面前,心里面已经做好准备:就算姜安城骂得再狠,她也得忍着不能动手。

“这里写的是《孙子》的兵论,是吧?”

花仔有点讶异地抬头,姜安城的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挺温和。

“兵势篇?”

花仔点头。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奇’之一字便是兵法要诀,你选题选得很好。”

七宝树灯上,每一盏都点亮了,像一颗颗从天坠落的星辰,摇曳出温暖的光芒。

这光芒照在姜安城脸上,花仔忽然觉得书房的灯光真是温柔极了。

姜安城的声音也温柔极了。

“花仔,知道什么是‘奇’吗?”

花仔:“就……奇奇怪怪的样子?”

“‘奇’与‘正’相对,就如‘阴’与‘阳’相对。”姜安城道,“大多数人都会做的选择,可以称之为‘正’,大多数人都不会做的选择,可以称之为‘奇’。”

花仔有点明白了:“所以‘奇’就是跟大家不一样?”

姜安城点头:“比如世人多练右手剑,但我是左手剑,出招的方向与角度和常人不同,所以你才一时应付不过来。要是再来一次,你先有了防备,这招便不一定好用了。”

花仔的眼睛立刻亮晶晶:“那要不要再来一次?”

姜安城拿起那张兵论,轻轻往她脑门敲了一下,“好好听讲。”

一张纸而已,轻飘飘的,完全不疼,只是有点痒,有点酥酥的,花仔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十分十分奇怪的感觉,就像那天第一次吃到冰碗的感觉。

甜津津的,凉丝丝的。

灯光轻轻晃动,像是给整间书房内镀上了一层波光,花仔第一次听课听得这样认真,并且一点儿也不费力。

因为姜安城的每一个解释都会给她一个具体的例子,每个例子都是一个兵法上的典故,花仔甚至忘了自己在听讲,直以为自己在听书。

等到这章《兵势篇》讲完,花仔才惊觉已经到了子时,时间快得跟飞似的。

“夫子好厉害!”花仔道,“原来你那么早的时候就懂兵法了,居然一开始就练左手剑!”

姜安城:“我练左手剑时,还未想到这点,一切只是歪打正着。”

花仔好奇:“那你怎么会练左手剑?难道你是左撇子?”

姜安城并不习惯向旁人述说自己的事,但花仔的眸子在灯下看起来就像两粒莹然剔透的黑水晶,他微微垂下了眼睛:“我练左手剑,是因为右手要写字。”

花仔:“那就不写了呗。”

姜安城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叹息般的笑意:“你不明白。”

花仔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你教我啊。你教我,我就明白了。”

姜安城的手震动一下,她的掌心温暖,像是只温软的小鸟张开柔弱的羽翼,落在他的手上。

五指慢慢团成拳,他一点一点将手从她掌心下抽了出来,搁在膝上。

好在多年修养,让他将声音克制得很好,平稳如常:“不明白,其实挺好。”

花仔还要再说,姜安城道:“这篇拿回去,明日再作一篇交我。”

跟着便拿起了一份公文。

这逐客的意思很明显了,花仔只得揣着自己的兵论回来。

桑伯近来十分殷勤周到,替她备好了热水,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主子夜夜睡得太晚了,花公子您有空就给劝劝吧。现在年轻,身子还扛得住。可等老了就知道了,身子受的罪呀,将来一样一样都要讨回来的……”

花仔原本一听他啰嗦就想走人,今天却没觉得烦,还问他:“哎,你知不知道你们主子为什么练左手剑?”

这是桑伯念叨了多日之后得来的第一次反馈,立即精神抖擞:“花公子你是不知道啊,我们主子刚开始练剑的时候,手颤得写不了字,他为了不耽误功课,所以才改成左手剑的。”

“他脑子没坏掉吧?”花仔忍不住道。

没有用惯的手就是练拿筷子都很困难,何况是练剑?

“唉,当年大公子还在,主子过得还算逍遥,整日跟荣王混在一起,读书认字也只是敷衍而已。”桑伯说着一声长叹,“可是后来,大公子不在了……”

姜越城,是姜家的长子嫡孙,风姿出众,天姿聪颖,博闻强记,文武双全,正直善良,重情重义。

哪怕是再挑剔的长辈,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多年前的一场西山冬猎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马背,折断了颈项,立时毙命,年仅二十岁。

家主夫人骤失爱子,悲痛过度而亡。

那一年,姜安城十三岁。

他享用着姜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繁华,头上又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兄长承担着姜家未来的大任,他的年少时光曾经那样肆意开怀,只是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从那之后,主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读书发狠,还开始练剑学武,且到麟堂兼修。”桑伯的声音有点发涩,“人人都说家主大人好福气,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公子,又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二公子。可只有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主子长大的人才知道,主子为了成为今天这样子,流了多少血汗,吃了多少苦。”

花仔摸着下巴,心里有点不大舒服的感觉,像是……有点堵。

原来人人都仰望崇拜的姜夫子,也有自己的不如意啊。

*

第二天花仔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了一篇兵论。

看着自己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大篇,她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韩松抱着纸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花仔一脸崇拜地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并且啧啧赞叹:“我也太年了吧?这么多字,都是我写的!”

韩松起先还以为她又找了旁人代笔,确认是她写的之后,吓了一跳:“花哥你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

花仔得意一笑:“准确地说,是我家夫子教得好。”

韩松是麟堂的老留级生,课基本都上完了,只因为体力不足,一直过不了公试,所幸他头脑灵活,手脚勤快,时常帮麟堂办办差,跑跑腿,这才没有被退舍。

把纸张和墨石分给花仔之后,他还要出门找石匠。

花仔随口问:“找石匠干嘛?”

“……”韩松,“您忘了您老人家一脚用香炉砸塌院墙的事了?”

花仔:“……”

反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花仔遂同着韩松一起出门,权当放风。

秋色渐深,秋风渐紧,两人找到石匠回来的时候,秋雨也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韩松拉起花仔就跑。

花仔自己从来不拿淋雨当一回事,要跑嘛也并不抗拒。

只是韩松没跑几步就猛然刹住脚,花仔差点儿撞在他身上。

“干什么?”花仔问。

韩松望着某个方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花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前面不远就是麟堂大门,姜安城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人站在马车旁,显然是刚下马车。

一柄淡青色的伞遮在他的头顶,执伞的手洁白如玉,手的主人清丽柔婉,穿一身淡青色衣群,立在雨中就像一支出尘脱俗的幽兰。

“哟,美人儿。”花仔来兴趣了,“这谁啊?”

韩松压低了声音:“康平王府的郡主,小世子的姐姐,风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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