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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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仔昨晚被谢明觉引进了阵中, 当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无边无尽的对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不停地挥刀,不停地斩杀, 却怎么也杀不完。
从记事起,她就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遇强更强,遇勇更勇, 打架还从来没有感觉到累过。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尝到了累的滋味。
原来累就是手腕开始酸疼, 手指会开始发抖,小腿的肌肉也开始打颤,已经握惯了的陌刀在手里会越来越重,每砍下去一刀都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对手嘶吼着一刀斩下来, 她却没有力气挡住这一刀,发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陌刀, 伴随她这么多年的陌刀脱离了她的手掌,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刀光雪亮, 迎头斩下。
死亡的恐惧第一次降临到花仔头上,她眼睁睁看着刀光落下,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刀光忽然间从她眼前消失了。
刀光没有了,喊杀声没有了, 层出不穷的对手没有了, 周围只剩下一大片倒地的树木,树干上刀痕纵横交错,断枝残叶洒落一地。
花仔:“……”
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幻觉?
她就为个幻觉, 差点儿把自己累死在这里???!
忽地,她听到了谢明觉的笑声,笑得张狂而怨毒。
花仔一弯腰就捡起了陌刀,杀气腾腾冲着笑声的方向找过去。
可惜这内阵是更高阶的鬼打墙,她提着刀冲了半天愣是没摸着门道,最后气得要死,胡乱一撞,整个人撞进了一团雾气中。
她心说不好,当初被谢明觉引进阵中的时候,兜头撞上的就是这样一团雾气,那些幻象就是从这种雾气里涌来的。
果然,下一瞬,喊杀声就在耳边响起,刀光再一次向她砍过来。
这一次,花仔没有动。
她就盯着那道刀光,看着它从空气中直斩而下,切中自己。
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疼,因为她已经知道,它是假的。
然后,它便化为星尘般的细屑,从空气中消失了。
花仔简直有点同情从昨晚砍到现在的自己,居然被阵法逗着玩儿了这么久。
“你……你破了心魔……”谢明觉的声音在雾气中响起,带着不可思议的诧异,“这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可以……”
他这一出声,花仔立即蹿了过去,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谢明觉的脸色忽然变了。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脸上的神情从诧异变作惊恐,好像看到了世上最最可怕的一幕,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几乎要绽出血来。
“爹!娘!不,不要,不要!大姐——”
他嘶声吼叫,像是把花仔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咬牙切齿扑向她。
花仔一脚把他踹开,他撞上一棵大树,大树仿佛便成了他的仇人,他死死掐住那棵树,头砰砰往上撞,撞得一头是血。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要你偿命!我要你偿还我谢家一百二十八条人命!”
花仔:“……”
看来他这是陷进自己的幻觉里了,还真是……作茧自缚。
都疯成这款了,显然不能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离阵的方法。花仔有点头疼,想着要不要重操旧业,放把火把这里烧了,也许阵法就能破了?
她选中了最大的一棵树,抡起陌刀正要往下砍,忽然看到树后露出一片肩甲,以及肩甲上的麒麟吞口。
花仔:“!”
这铠甲她见过!
是姜安城的麒麟铠!
她立即收刀,转到树后,便看到了姜安城。
他背靠着大树,盘膝而坐,身上穿着全副麒麟铠,每一片鳞甲都贴合着身形,肩头的麒麟吞口里含着一颗东珠,铠甲的黑益发显出东珠的洁白浑圆,耀眼到极点。
当初花仔在他房里看到这副铠甲的时候,就想象过他穿上这一身会是什么个模样。她想过可能很霸气,可能很威风,但所有的想象加起来也比不上这突然出现的画面。
他穿铠甲的样子,峥嵘,高贵,优雅,真像是一只从深林中缓步而出的黑麒麟。
好看得简直不像真人。
花仔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脸,唔,夫子的脸摸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啊呸她赶紧甩甩头提醒自己回神:“夫子你怎么来了?!”
姜安城睁开了眼睛。
只是睁眼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像是十分艰辛,而且花仔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的眸子深处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一道光,半是希冀半是不确定,他的手覆上她的手,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花仔……是你吗?”
“是我是我,卧槽我刚才简直就跟做梦似的,都快杀疯了,这到底是什么鬼阵法?你怎么会在这儿?来找我的吗?”
花仔一叠声地问,然后才发现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姜安城的肤色在男子当中一直算是比较白的,但好像也没有白到这个程度,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是因为这铠甲特别黑的缘故吗?
花仔心里面有点疑惑,然后就看见他额头沁着一层汗,一滴汗珠从额角滑下脸颊,打在她的手背上。
“你没事……太好了……”
这句话仿佛消耗了姜安城所有的神智,他的声音轻得花仔几乎听不见。
花仔还想凑近一点听,就在他脸上看到了方才在谢明觉脸上出现过的脸色——极度的恐惧。
眸子里的光全然消散,瞳孔骤然收缩,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抓住花仔的肩,抓得那么紧,仿佛要捏碎花仔的骨头。
“不要去……大哥,不要去,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花仔架打多了,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谁让她疼,她就让谁更疼。但这一次,这疼她忍下了。
姜安城的大哥姜越城,花仔听桑伯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哪怕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他的一丝毛病。姜越城在的时候,姜安城还可以做一个快乐的纨绔子弟,天天和荣王混在一起,斗鸡走马,无所不为。
可姜越城在围猎时出了意外,坠马而亡,从那之后,姜安城便不再是单纯的姜二公子,而成了姜家的少家主。
庞大的姜家,庞大的未来,全压在了他的肩上。
“放心,你放心,”花仔安慰着他,如果不是肩臂给他抓得太紧,她还想去拍拍他的肩,“大哥不去,大哥听你的,大哥不会死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姜安城的手一收紧,她整个人被揽进了姜安城的怀里,脸贴上了他的胸膛。
“不要走……大哥,求求你不要走……”
姜安城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鼻音,有泪水沿着下颌滴落,在铠甲上擦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花仔完全呆住了。
姜安城……哭了?
她好想抬头看看他,可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按在胸口,她一动不能动,脸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铠甲上带着他的体温,居然是温热的。隔着一层薄铠,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又急,又快,好像随时都要蹦出胸膛。
——这是那个十来岁的姜安城的心跳。
这样的想法忽然蹿入花仔的脑海。
她遇见的姜安城已经历练得恒久沉静,恒久稳定,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抬起一只手撑着,永远不会伤心,永远不会痛苦。
可原来,十来岁的姜安城,会这样哭,会这样紧紧抱着亲人,会这样难过。
花仔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团棉花,被他的泪水打湿了,坠在胸膛里,沉甸甸的。
“大哥你不要走,你走了,母亲也会跟着你走的,求求你……”姜安城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抽泣,泪水打湿了铠甲。
忽地,花仔感觉到他整个人颤了颤,他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母亲!”
花仔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可以叫得这么惨烈,像是野兽濒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嚎。
桑伯告诉过她,在姜越城死后,他们的母亲也因伤心过度而亡,也就是说,那一年的春天,姜安城同时失去了兄长和母亲。
这些事情夹杂在桑伯永不停歇的絮叨里,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琐事,听得心不在焉,甚至有点不耐烦。
同时失去兄长和母亲,在桑伯说来,只是一两句话的功夫,在此刻,花仔才明白姜安城心里有多痛苦。
这痛苦一定有形质,像水那样漫到她身上,她都开始觉得心口隐隐一抽一抽地疼。
她再也忍不住,挣开姜安城的怀抱,抬起了头。
姜安城脸上满是泪痕,哭得悲伤又无助。
她抓住他的手:“夫子,你醒一醒,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你只要当他们不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是对着空气说话,可就是忍不住。心里面塞得沉沉的,再不开口,整颗心都要被塞爆了。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姜安城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居然点点头:“好,我不哭了,阿容,你也不哭了,好不好?”
花仔叹了口气。
这是又把她错当成了姜雍容。
他强行止住了哭泣,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捧起她的脸,拇指抚过她的脸颊,像是在拭去她脸上看不见的泪水。
然后,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阿容,别怕,我会连母亲和大哥那份,一起来照顾你。”
这个笑容……清明而辛酸,温柔而凄凉。
花仔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她懂了,当年,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准备好了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兄长、完美的少家主。
他成为了那个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也不知快乐为何物的姜安城。
就是从这一刻起,他让自己的少年时代,永远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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