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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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最早出现在街面上的人, 不是摆摊的小贩,而是上朝的官员。
姜安城的马车如往常一样前往皇宫,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朱雀大街直通皇宫大门,又是百官上朝的时刻, 敢在这条街上纵马的人姜安城还没有遇见过。
然而他掀开车帘, 看到的就是花仔灿烂的一张笑脸:“夫子,早!”
其时卯时未至, 天边刚泛出一片鱼肚白, 整座京城刚刚开始舒醒,全笼罩在这一片淡淡的天光中。
但她的笑容明亮,仿佛可以替代朝日, 照耀他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是三品武将的官袍, 暗红的缎袍, 纯银护腕,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肢,头发用一顶银冠束起,整个人英姿勃发, 又娇小可爱。
姜安城不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且相互冲突的气质是如何在她身上统一起来的,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在最淡然的模样:“花将军早。”
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花仔不以为忤, 打马走在他的马车旁,絮絮叨叨跟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前面的包子铺打开门了, 他饿不饿, 要不要吃包子之类的。
姜安城坐在马车内, 手上是拿着公文,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就在他的身边, 声音震动着他周身的空气,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样怀念那些日子。
入宫之后百官皆要下车马步行,姜安城下车的时候,花仔向他伸出手。
这是她以前跟着他上朝时的习惯动作。
姜安城下马车当然不需要人掺扶,她只不过习惯性地想拉一拉姜安城的手。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她一个字没说便伸过来的手,姜安城发现自己竟险些想把手伸过去。
好在他及时一拂袖,下了车,径自往前走。
袖角拂到了花仔的手心,花仔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跟上去。
“夫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干嘛的?”
姜安城:“不知。”
“老大不是给我封了个三品官儿嘛,我既然当了官儿,自然得上朝。”花仔道,“以后我天天跟你一道好不好?”
姜安城:“你我不同路。”
花仔露出大大的笑容:“不妨事,我每天去姜家门口等你。”
“……”姜安城,“大可不必。”
下朝之后姜安城照例前往兵部议事,众官坐下不久,门外有人启禀:“骁骑将军到。”
花仔负着手迈进来。
在场除了姜安城,位序皆在三品以下,连忙齐齐起身。
“各位不必多礼,坐坐坐。”花仔身后还跟着几名下人,提着几只椿箱,花仔笑眯眯道,“各位大人为国操劳,十分辛苦,我家老大——呃,不,是陛下,陛下让我代他送些点心给大家尝尝,大家先吃好喝好再接着忙。”
——风长天从来不会做给臣下送点心这种事。
但姜安城没有说破,一道和众人起身谢恩。
点心布设在官衙小厅,姜安城正要和众人一起过去,花仔伸手拦下了他:“小姜大人,陛下另有赏赐给你。”
“花将军,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待众人都走远了,姜安城淡淡道。
“点心是我从御膳房拿的,也勉强算是御赐了。”花仔说着便往姜安城的书案去,“再说了,我的就是老大的,我送东西给你,跟老大送东西跟你,全然没什么两样。”
姜安城:“……”
他刻意不让自己的视线随着她转,但听得她在拉开他书桌的抽屉,不由问:“你干什么?”
“送你东西啊。”
姜安城狐疑,起身走过去,拉开抽屉。
就见抽屉里熟悉的位置,放着一样熟悉的东西。
一只纸盒。
纸盒里盛着一颗大则圆的冰糖葫芦。
“你以前留着那颗冰糖葫芦,不是忘了扔,是因为你想留着。”花仔手撑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向他低垂的视线,“因为你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它,然后就会想到我,对不对?”
姜安城抬起头,挺直了脊背,声音平静:“花将军说笑了。”
花仔看着他,“若不是,你干嘛不敢看我?看窗子做什么?窗子上有什么东西?”
姜安城缓缓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眸子里古井不波。
花仔本是撑着桌面的,忽然一发力,跃上了桌面。
姜安城微微吃了一惊,后退一步。
但花仔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一手掀起了他的衣袖。
几乎是立刻,姜安城放松了紧紧攥着的拳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花将军这是做什么?”
“还装?我都看到了。”花仔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有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温软和心疼,“你每次骗我的时候,手都是在袖子里这么攥着吗?”
这样的眼神比世上任何一柄刀锋都更容易攻破姜安城的心,他用力夺回了衣袖,一连退了好几步,气息还有些不稳,“花将军,我那晚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为何还要来这里胡搅蛮缠?”
“谁胡搅蛮缠了?”花仔轻轻松松地跃下桌面,“我是好心好意来给你们送点心的。”
“点心既已送至,花将军可以请回了。”
花仔走近姜安城一步。
姜安城后退一步。
花仔看了看他身后的柱子:“夫子,你再退就没有地方了。”
姜安城微微咬牙:“你到底想怎样?”
春已渐深,窗外的花木扶摇,空气里有冰糖葫芦微酸清香的香气,花仔看着气息已经有些不稳的姜安城,微笑着后退了一步,“不怎样,我就想让你别退了,再退就要撞上柱子了。”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我听夫子的,先走啦。”
直到花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敞开的大门许久也没有重新出现她的身影,姜安城才真正松下了一口气。
只是紧跟着又皱起了眉头。
……她到底要干什么?
*
花仔从此成了兵部官署的常客。
她本身是武职,又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再加上之前跟着姜安城在兵部混过几个月,上上下下都是熟人,来兵部就跟回家似的。
而且每次来都会给大家带些东西,兵部上下对她都十分欢迎。
次数多了,大家都弄明白了花将军的路数——什么御赐不御赐的那都是个幌子,关键是要把他们从姜安城面前支开。
于是后来大家都十分自觉,花仔一来,每个人都发现自己还有一件急待去解决的事情,片刻也停不得,立即要去办妥,飞快从两人眼前消失。
姜安城起先的打算是,无论花仔干什么他都无视,只当她不存在。
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抓狂,也许会发上一顿脾气,但脾气发完,她就会自觉无聊,然后便不会再来了。
姜安城的预测很少出过差错,花仔找姜安城说了半天话,姜安城都没有理会,花仔果然停了停。
就在姜安城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她忽然凑到他面前来,认认真真问道:“夫子,你觉得阿都世子怎么样?”
姜安城笔下不停,没有抬眼,仿若未闻。
“阿都这人怪有意思的,他跟我一样喜欢赌钱,打架嘛虽然打不过我,但也能陪我过几招。” 花仔自顾自道,“你说我嫁给他怎么样?”
姜安城的笔一顿,纸上落下了浓重的一笔,破坏了一整篇奏章。
花仔还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对眸子圆滚滚地,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夫子你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他挺好?”
她跟着自言自语,“嗯,夫子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想来应该是不错的,我这就让老大给我赐婚。”
她说走就走,一个停顿都没有。
姜安城终于忍不住出声:“等等。”
花仔回头,一脸好学地看着他:“夫子有什么指教?”
“他是北狄质子,身份尴尬,一旦出什么乱子,你便要被卷入局中,过不了太平日子。”
“什么意思?”花仔问,“到底是嫁得还是嫁不得?”
“嫁不得。”姜安城看着她,“你若真想嫁人,最好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世上总有好男儿在等着你。”
“为什么?难道京城就没有好男儿?”
花仔望着姜安城的眼睛,这些天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她可以直接望得他的眸子最深处,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久到让她无比怀念从前每一次坦坦荡荡无阻无碍的对视。
她的眸子太过明亮,视线太过直接,姜安城垂下了眼睛。
京城……京城很快便会风云变幻,一切都会被卷进权谋之争,到时候也许是天翻地覆,也许是玉石俱焚,那将是一场大劫难。
他已经决定将身赴难,只希望她不要被卷进来。
“京城很小,而天下很大。”姜安城再次抬起眼睛,不容自己的视线逃避,望着她的眼睛,“花仔,你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自由,你可以去往更大的天地,在那儿,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能打败你、也能照顾你的人。”
花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夫子,你很久没有这样跟我说话了。”
这温和的语气,饱含关切的眼神,是在她离京之前才有的。
他教她兵法的时候是这样,陪她打叶子牌的时候是这样,给她压岁钱的时候是这样……以前的夫子,就是这样。
“我没有一字虚言,你莫要当儿戏。”
姜安城从来不知道说话是这样困难的事,每一个字都像是往心里扎了一根极细的针,针尖透进血肉里,疼得沁出血珠。
因为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会喜欢上她的爽朗与天真,会迷恋上她的温暖与明亮,并最终牵起她的手,和她度过漫长的一生。
“我知道。”花仔忽然笑了,是姜安城最最喜欢的那种笑容,明亮澄澈,像夏日里的清溪,“我已经找到这样的人了。”
姜安城微微一顿。
花仔笑出了声,“那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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