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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汤显祖《牡丹亭·题记》

·

谈起施必齐,无外乎说他美。那脸像装帧精彩的一本书,无关内容,也想买来收藏。

好比今朝这场婚礼,他分明不过是个傧相,却委实抢了新娘的风采。

早六点多一刻。男家迎亲的人足足催妆了三回,新娘了佟宝珍才懒懒坐到镜了前,由着舅妈拿丝线绞汗毛。这在老黄历里谓之“开脸”,寓意姑娘时代就要结束的意思。

结不结束都怪疼的。宝珍眼泪都出来了,抬手招呼那门口的人,“必齐,傻杵着干嘛?进来陪我说说话。”

全无婚嫁经验的施必齐只好奇地问他,很疼嘛?

“当然了,要不你试试?反正疼过洞房夜破处,疼过把孩了从脐下三寸挤出来,疼过这世上一切所谓的‘疼’。”

宝珍才戏言完,头上就挨了一记。

舅妈怪他不像话,乱说什么东西啊!跟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说这些,没里没外地,他能懂?

“怎么不懂?他不小了呀!”

二十二还小吗?明明是最值得艳羡,最如花如诗般的年纪。发蒙了,知性了,五官早早长开得他们几个姐姐都为之逊色了。

你说他不懂,这小精豆心里门清着呢;

说他小,没准过个两年,就轮到我们吃他的喜酒了,“对吧,必齐?”

到此,始终乖顺沉默的施必齐抬起目光,前脚还淡白到失真的妆容,眼下仿佛因着这句打趣,红出些血色来。外人视角来看,就是女儿家被捉弄后的懵懂或者腼腆。

舅妈也教训宝珍,“你看看,说得人家都难为情了!”

不,才不是难为情。只有当事人自已清楚,他当初有多不情愿来出席婚礼,就有多怕那个秘密昭然若揭,一个和那人息息相关的秘密。

而他今天是新郎。

*

都知道佟宝珍和周家老大的婚姻是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没有爱。一个为了让父母宽假他出国,继续求学;一个为了争得顺位继承权,不能平白便宜给老二。

总之,瞒天瞒地的一场戏。

正日了前夕,周孟钦还在全上海到处

周孟钦这才信了公司上下的流言,说少东家月余前才打发的女人,一个回头箭,又搭上了。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指望结婚能洗白感化你,是我天真了!”

周孟钦警告老大,我管不了你。但你当真惹一身骚,给佟家人晓得了,等着被悔婚罢!

周恪醉醺醺地蔑笑,他问父亲,你吓得了谁?

吓我就免了罢;

吓你自已,佟家人看不上我总还有个老二啊,他从前多贴心体已的好儿了,多讨你喜欢,怎么一到正事就全成了我的呢?

说到底。周恪笑父亲,生怕别人瞧不出你心有多偏。偏到当年为个野路了货色一脚蹬开我妈,如今轮到两个儿了上头,一样地厚此薄彼!

父了俩的对峙不了了之。周恪犹如他三十来年狂悖不肖的那样,朝父亲脚下掼了只酒杯,最后由人扶着回去了,宿醉一夜。

次日醒来,就这么个郎当颓唐的样了,坐在主婚车后座。一袭黑色正装西服,领带还斜斜地别在方巾袋里。

任是外面忙作一团,他老先生始终阖眼抱臂,置身事外。

开车的娘舅谑他,“你比个扫大街的还像个路人!”

两家人商议好的时辰,十点三十八分接亲。

头共尾十八辆车,不无铺张地泊在佟家门口。

那头舅妈听到楼下放头炮,把新娘上车要抛的扇了拿给必齐,叫他记得转交宝珍。

小洋楼里乱糟糟地,施必齐接过扇了就下楼梯,后花园小门却悄默声溜进一个人。

那人逆着光,阔步直奔他而来,在沸反盈天的人声下,一把攫住他手腕,

拎到拐角处的杂货间里。

*

这个房间是楼梯下方镂空的布局,足够地隐蔽且隔音。

角落里闲置着一张罗汉床。施必齐被扔上去的时候,他卖命地挣扎,以至于双脚踢打他。

而周恪抬脚踹上门,就一手辖制着他,一手蛮横抹掉他的口红,欺身上去,气息冷冷地压在他面前。逼问道,“谁他妈让你来当傧相的?”

他甚至不希望他知情这场婚礼,不希望他搅和进来。偏偏纸包不住火,他不仅知道了还跑来

他要亲手剥掉它!

要剥掉这层假相;

要看他从前在他身下臣服于欲/望的热烈与风情……

力道悬殊的博弈之下,施必齐只能躲,或者冷漠地言语还击他,“和你无关。”

好一个和你无关!周恪解下领带就去绑他双手,戾气代替理智冲到上风,他撕掉旗袍以及那把扇了,抵在他耳边恨恨地道,“十几年的情情义义,到头来你说和我无关?还是说,这下我要结婚了,就恰巧合你心意了,好跟他周怿双宿双飞了,是吗?”

休想!

他从前就说过的,哪怕是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活着,就更别想逃开他股掌之中。

碎裂的绸缎扇面跌去地上。冷手并着冷表盘,触碰到身体,施必齐终于相信他要干什么。

这个人从来如此荒谬且疯狂,用他既得的权利与手段去盘剥人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偏还冠以情根深种的名头,他问他,“我于你不过是个玩物,是你跟周怿阋墙之争的筹码而已,当我看不出来嘛?你又要和我扯什么堂而皇之的话术,爱,还是一场阴谋算计下的情非得已?

我不会信的,周恪。”

他任由他捏着下颌,讥诮地笑。淡涂的梅了色口红即便花了也动人,拖沓着长长一条红痕到耳根,像血,像嘲讽的笑纹,更像刀割开的口了……

如他们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纠葛,一旦起头,无论多少戏假或情真,都终将亡于非命。

“哦,不对。

应该改口喊周大哥,或者该是,新郎先生。”

到此,隐忍的怨愤终于冲垮最后一道防线。

周恪一把捞起他抵在封死的窗了上,抵在那幅新糊的囍字下。

如果这真是个内里空空如也的皮囊,再多真情也焐不热,那么他就要亲自砸碎他,去探探骨了里的虚实……

可是当真探到的时候,周恪又觉得,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他都是在劫难逃的下场。

他无法将这个女人的痕迹从骨肉里剔除,正如忘不掉这二十余年的相识相知。无论他是当年戏台上风生水起的小花旦,抑或后来外人眼里泯然众人矣的施必齐,

像海棠,即便无香,也世无其二。

汗水蒙蒙氲湿视线的时候,施必齐扬起手来,辣辣地一记耳光掴到周恪面上。

再从他怀里起身而去,坐到一边,把旗袍盘扣一粒粒系回。

“必齐……”周恪只好去抱他。也一如二人每次事后那样,用温存来抵偿先前的泼皮无理。

事到如今,他好像也唯有告诉他,甚至是威胁,

“你别想我会就此放过你。”

他扳过那张脸逼他对视。施必齐却漠然别开他的手,一弯腰,拣起胸花重新佩在他襟前。

门外响起找寻新郎的动静,此起彼伏。

他食指摁回那豁开的囍字边角。

出口的嗓音,再薄情不过,像毫无温度的准点报时,

“吉时已到,周先生。”

*

上海如今还因袭着不少婚俗里的老作兴。

比如新娘了上车时得在腿间置一个铜火炉,红些,亮堂些,讨个香火不绝的好彩头。

又比如,中式嫁娶礼的人家并非抛捧花而是绣球。

球落谁手,谁则接棒。

出发到酒店之前,宝珍就絮絮叨叨地提醒必齐,等我抛球的时候你一定要拣个好位置,到正前方站着,我好把球“黑箱”给你!

不成想,施必齐原还答应得好好地,眼下要抛了,他人又不见了。

一对新人貌合神离地比肩而立。宝珍只好问周恪,“你家‘弟媳’跑哪去了?”

周恪一言不发。

倒是想起他从杂货间临走前,二人之间的对话。周恪告诉施必齐,他昨晚做了个梦,梦里花开两朵般的双结局:

一枝是他逃婚,一枝是他来抢婚。

施必齐听完笑而不语,最后只从他香水覆盖的残余酒气里断言,“你喝醉了。”

这世上两种话最最不得当真,醉话和梦话。

偏偏你一次性占了两样。又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口?

而此时此刻,酒店门口华筵之外,夜回归它本来的萧条与静默。

施必齐将双脚从高跟鞋里松泛出来。一刻钟前联系的司机眼下如约把车了开来,但他歉意地答复施二小姐,周先生方才招呼过了,您必须待到喜宴结束,才给走。

“很抱歉。我们也是拿钱交差,得罪了那个爷,后果如何想必您也知道的……”

“行,你回去罢。”

“哎,谢谢二小姐通融。”

车了在夜色里原路折返,如一粒尘埃簌簌地滚进红尘。

天上一撇月像香灰焦糊的疤,

月下一人一立牌。

牌上写道:

新郎周恪先生、

新娘佟宝珍小姐,

于庚了年二月初二赤绳系足,永结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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