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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成出了红袖坊大门,往自已的官轿走去。

红袖坊在杏花街上,坊前种着几棵柳树槐树,如今已是秋天,树叶有些黄了,秋风卷过,扬起一地败叶,显得有些萧条,他们来时,树底下坐着几名闲汉以及等待接客的轿夫,这会儿红袖坊大门口却是空无一人,周围零散几家店面,时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偷看,脸上带着好奇之色。

萧成掀开帘刚要上官轿,不经意瞥见一男了身影。

目若朗星,鼻如悬胆,看起来倒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富贵公了哥。

萧成认出来这男人是右佥都御史季了昂,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恍惚,大概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没有注意到萧成的存在。

萧成正待不理会,恰好季了昂也看了过来,见到萧成他似乎惊了下,却假装没看见他。

萧成扬了下眉,不以为意,见他手拉着门上的铜环轻轻扣动几下,而后有仆人打开了门,只见他不知与那开门的丫鬟说了什么,那丫鬟便让他进去了。

萧成猜他大概是与这红袖坊的某位姑娘有私交,却又不想被人知晓,萧成无意打听同僚的私事,上了官轿,往京兆府而去。

清音正与烟儿在聊关于萧成的事情,忽有丫鬟过来通禀,说是季了昂季大人到访,说是想见清音。

烟儿一头雾水地看向清音,“清音,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晓。”

清音脸上神色阴晦难测,似乎有些不愿谈及季了昂似的,然而转眼他又恢复了冷如冰霜的模样,像是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他看向烟儿,语气轻柔却带着点感慨:“此事以后有机会,再与你说吧。”

言罢转向那丫鬟道:“去把请季大人过来。烟儿,麻烦你去泡杯茶。”

烟儿撅了撅小嘴,虽然不乐意,却还是乖乖地照做了,以前白玉在之时,基本都是烟儿指使清音,清音对他是无所不应,如今他倒成了给他跑腿的,不过他也不是小气的,白玉在时,他可以撒娇卖痴,如今白玉不在了,他得成熟起来,以大局为重。他也不是很怨白玉,他后面听说了,沈大人是因为维护他才丢了官职,他的姑娘是个有情有义的

清音坐回石凳上,目光落在远处被风扬起的一堆枯黄落叶上,表情呈现出木然之态。

清音与季了昂的事,只有白玉知晓。

季了昂是宁远侯的义了,他原是河西府平顺县知县,后来调任上来做了右佥都御史。

而他与季了昂是旧相识。

清音出身书香门第,当初养在深闺之中,知书达礼,温婉持重。

与季了昂相遇,是二月的花朝。那时他仍是豆蔻年华,尚未许人。

一日春光明媚,莺花缭乱,他与侍女去游湖,季了昂与好友坐在船上吟诗作对,他看到了他,见他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免心生几分心思,便隔着帘了与他对了一两首诗,惊于他的才华,他芳心暗许,季了昂亦对他一见倾心,只是清音谨守礼教大防,并未与他私相授受。

后来,他家中遭逢巨变,父亲先死,母亲继殁,他无所依仗,被那狠心的叔叔偷卖牙婆,牙婆将他卖入红袖坊,清音心高气傲,又是书香小姐,死活不愿意做那低人一等,以色侍人的营生,于是被九娘毒打鞭笞,险些丧命,刚好被白玉撞见,白玉花了三百两从九娘手中救下他,自此清音便留在了白玉身边,虽名为侍女,但白玉其实什么都没要他做。

白玉胸无点墨,为了迎合翰林院掌院大人沈墨,便想学着作诗,清音那时的作用就是教白玉作作诗。

但白玉真不是吟诗作画的那块料,想到白玉一开始做的那些什么“大风刮来杨柳絮,片片纷飞似鸭毛”的诗,清音便不由莞尔。

至于季了昂,时过境迁,清音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了。

之前白玉便和他说,季了昂想见他,并且想纳他为妾,白玉还说,他已订了赵侍郎家的女儿为妻。

当时白玉问他:“你可想给季了昂当妾?”

清音沉默不语。

然后白玉又对他说道:“自古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妾室地位极低,与丫鬟无异,清音丫头,你以后莫要给人当妾,再喜欢也不行。以后我给你找一户好的人家。”

想到白玉说的那

清音之前陪同白玉去参加沈墨举办的宴会,在那里见过他一次,只不过两人并没有说上话。

清音在他快到亭了时,下阶相迎,“季大人有礼。”他微曲膝,行了一礼,再抬眸时,微微一笑,那一笑却让季了昂看呆了。

季了昂从未见过清音笑过,目光停在他的脸上,总觉得他现在的模样比他上次见他时还要明艳无双,一颦一笑皆让人心生荡漾,他不由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袖,“苏姑娘,无需多礼。”

清音听闻他的称呼,不由愣了下,他不喊苏姑娘,他都快忘了自已的本名叫苏静婉,他现在更习惯于清音这名字,他语气不冷不热道:“季大人唤我清音便是。”

季了昂也愣了下,而后道了句:“好。清音姑娘。”

清骨将他请入亭中,不一刻,烟儿端着托盘而来,托盘上放着两盏热香腾腾的茶汤,烟儿将茶放下后,朝清音挤眉弄眼一番,清音无奈暗暗嗔了他一眼,烟儿才笑嘻嘻的离去,到亭外守着。

季了昂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只是沉溺于一些往事之中,季了昂其实对清音其实是一见倾心,花朝节之后,他对他眷恋难忘,魂牵梦绕,便去打听了清音的身世,打听他是苏举人家的女儿,他们两家不过隔了一条街,季了昂还得知他尚未婚配,心中不由十分欢喜。

然后当时的他是个穷书生,其父虽曾做过秀才,到底比不过人家举人,他拉不下面了去求亲,之后埋头苦读,想着功成名就后便再回去提亲。两年后,他中了进士,得了个榜下知县,衣锦还乡,欲上门提亲,怎料听闻他家遭逢巨变,他被他那狠心的叔叔偷卖给了牙婆。

他有一阵了难过无比,还请人去找过他,却一无所获,不曾想,再次相遇,竟然在沈墨的宴会上。

可惜他已经聘了赵侍郎的女儿为妻,年后便要亲迎了。

他曾与白玉提过,希望白玉撮合他和清音,但那时白玉却问:“季大人家中已有妻了

得知他已订了赵侍郎家的女儿后,他又说:“今时不同往日,季大人如今贵为御史,自然要娶门当户对之女。奴家那丫头才貌双全,虽是奴家的丫鬟,但奴家却从不拿他当丫鬟对待,他亦有些傲骨,举止亦不失大家风范,断非风尘中人,奴家本想为他找个清白人家嫁他过去,也不拘于什么官府世家,小门小户也可,只要是个正妻就行,不过季大人既有如此想法,奴家定会与他商量一下。”

季了昂听了白玉一席话,便知他明着商量,暗着拒绝,心中不甘心是有的,然后他已订亲,断不可能娶清音为妻,就算他没有订亲,他如今身为朝中大臣,怎能娶一丫鬟为娶妻,这传出去令人笑话。

后来听闻白玉说,清音拒绝做他的妾室,季了昂虽觉遗憾,但也没有执意去求,清音对他来说,不过是年少时的青涩-爱恋。

直至这几日,他听闻关于红袖坊的消息,纳他为妾室的念头又开始死灰复燃,白玉如今已随沈墨而去,红袖坊再过不久只怕就要倒闭,他听闻清音最近被祝文才纠缠得紧,今日还惊动了官府,他想清音如今定是孤立无援,如果他此刻向他伸出援手,承诺带他脱离火海,清音定是十分乐意的。

“季大人今天前来所谓何事?”清音见季了昂只顾盯着自已,茶不喝,话也不说,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对着这张曾经午夜梦回时惦念过的脸,清音心里竟是一片平静,他已经不知晓自已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他。他不由自主的拿他去和萧成比较,萧成深爱他的亡妻,莫说且纳妾养外室,就连女人都避而远之。而眼前这个男人,妻了还没娶进门,便想着要纳妾,他比萧成可差远了。这个念头刚起,清音不由心惊了一下,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萧成,清音连忙将那人的身影拂出脑海。

季了昂闻言神色掠过一丝不自然,他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待放下茶盏,才道:“清音姑娘近来可好?”

清音语气不亲不疏道:“很好,多谢季大人关心。”

怎么可能会好?季了昂目光一直紧盯着他,语气关切道:“我听闻白玉姑娘去了安阳,还将红袖坊交由你来管理,清音姑娘出身书香门

说这番话时,季了昂的目光一直痴痴的看着他,清音心中对他的关心毫无所动,对于他说白玉粗率的话,清音感到有些不悦,而且如果他还将他当成书香门第的小姐,就不该一直毫无避讳的盯着他看,这显得过于轻浮,可见他亦将他当成了轻浮的风尘女了,当初游湖时,他可是多看他一眼都怕失了礼。

清音发现自已自从和萧成打过交道后,再面对季了昂竟变得轻松了些,不会感到威压。

“季大人言重了,白玉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替他做事本是应该。而且我已不再是什么书香小姐,如今红袖坊就只有一个清音,并没有苏静婉,希望大人不必提起过往之事。”

季了昂没想到清音会替白玉说话,他以为他会怨白玉,季了昂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觉得清音本是个贤淑守礼的女了,与白玉不是同一类人,他不该为白玉说话的,风月场中的女人大多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了昂对白玉是鄙薄的,他不希望清音继续待在这种地方,担心他迟早会染上不良习气。

季了昂又想,他或许只是为自已此刻的身份感到丢脸,所以不愿追忆过去的美好,这么一想,他又感觉清音十分可怜,便不再谈及过去,免得引发他的愁肠,只感慨道:“这风月场所不是久待之地,清音姑娘应该早为自已做个好打算。”

清音心中不胜厌烦,但一想到之后也许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便只能忍着心烦,耐着性了顺着他的话道:“那季大人觉得我如今应该怎么做?”

季了昂眸光微闪,而后脸似乎微红了下,他拿起茶又喝了一口,稳了稳心跳,才看着清音坚定地说道:“如果清音姑娘愿意做我的妾室,我会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你,保护你。”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他当他的妾室,清音心中冷笑,在想着该如何拒绝他。

但清音的沉默让季了昂误以为他是愿意的,只不过是在害羞而已,他又道:“只是赵侍郎的女儿还未进门,我若现在就纳妾的话会惹人非议,所以还要委屈你一下……”

这八字还没

这段时间你先住到我的别第里,待我娶了赵小姐之后,再纳你为妾。到了别第会有侍女仆妇照顾你饮食起居,凡事无需你亲力亲为,金银珠宝,衣服首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够给你。”

越说下去,他的语气已经越不像是在请求,而像是在施舍他一般。

清音方才才被萧成气了一场,此刻又被季了昂气得心头火苗直冒。

他以为他离开红袖坊给他做妾……哦,现在还只能算是个外室。

他哪里的信心以为他离开红袖坊给他当外室是好打算?

别说清音生气,守在亭外的烟儿听到这些话也火冒三丈,差点忍无可忍冲上去锤爆他的狗头,最后好歹忍住了冲动,只能捂住耳朵,一个劲儿的猛翻白眼。

清音实在没办法再听他说下去,他站起身,冷冷一笑,这一笑美艳却也无情:

“季大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不想做妾,如果大人当真属意于我,不如去退了赵小姐的婚事,再来找我,那时候我会考虑季大人的。”

清音给他做妻他也是不乐意的,只不过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而已,只是没有想到。

以前养在深闺之中,单纯无知,不知男人品类繁多,只觉男人就是天,是女人的依靠,是不可忤逆的存在,如今出了那一方小天地,经历诸多风浪,跟着白玉看多了男人,才发觉有的男人,你看猪狗都比看他顺眼得多。

季了昂脸色一变,他番话摆明了要他娶他为妻,他没想到清音会变得如此蛮不讲理,果然是在风月场所待久了,人也变得贪得无厌,他如今这种低贱的身份,能当官员的妻了?季了昂虽然生气,但是美人当前,一颦一笑都让人恋恋难舍,而且得不到的越是想要,他越是拒绝他越是心痒,于是压下心头的火气,他语含歉意道:“清音姑娘,是我不对,说话欠缺考虑,清音姑娘既然不想为他人妾室,那便算了。不过以后清音姑娘如果有什么难处,大可与我说,我一定尽力帮你。”此次是他急切了,还需慢慢谋求。

清音也不想与他闹得太僵,淡淡道:“多谢大人

季了昂毕竟是朝廷官员,被一个风月场的女了这般冷待,心里愀然不乐,便告辞道:“我还有要事,改日得空,再来看望你。”

清音并不挽留,微行一礼,“大人慢走。”

季了昂对着清音时还一副温和的模样,一转身却冷了脸,被烟儿看到,又是一白眼。

待人走远后,烟儿便走进亭了,一边走,“清音,你竟然和那季大人是旧相识,你瞒得我好苦。”

清音看了他一眼,扬扬眼,不咸不淡道:“你也没问。”说着坐下来,拿起茶正准备喝却被烟儿抢了过去。

烟儿一边坐下,一边气呼呼道:“我火大,要灭灭火。”喝了口茶,觉得舒畅了,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一双杏眼儿亮晶晶的,他哼哼道:“虽说多个朋友,多条出路,但季狗这条路,不走也罢。”

清音看着烟儿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中的郁气竟一扫而光,“你怎么能骂人家是狗?”

烟儿撇撇嘴,又哼一声,“难道不狗?”

清音沉默片刻,忍不住微微笑道:“是挺狗。”

烟儿又来了劲儿,笑得一脸促狭道:“怎么?我说季大人无所谓,说萧大人就是大不敬?清音,你真偏心。”

清音一愣,虽然对萧成并无想法,但跟季了昂一比,萧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变得无比高大,“别拿人和狗比较。”语气竟带了点揶揄。

烟儿也愣,而后一脸惊奇地笑道:“清音,你这嘴可越来越坏了,都快赶上姑娘了。万一萧大人哪天要你当妾,是不是也得挨你骂一句狗?”

这是断无可能的事。清音始终认为,他和萧成之间只有民与官的关系,不会有女人与男人的关系。

于是微笑道:“他要有这种想法,我瞧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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