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青空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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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重新见过尉迟观，心中欢喜，喉咙里却涌出酸水，忍不住哽咽了起来，过了许久方说出话来“先生怎的就来了？玉儿一直盼着先生，先生真的就来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想煞玉儿也！”便牵着尉迟观的手撒娇。

尉迟观心中亦是欢喜。

玉儿失踪半个月来，他夜夜难眠，派出人手四处打探，最远的一路到了梁国和吐谷浑。长安城里尉迟观亲自查勘，天后府邸、亲王宫室，三教九流汇集之所，无一不亲力亲为，寻找蛛丝马迹。直到3天前，突然间想起未央宫和长乐宫未曾查勘，便潜了进去。当晚便访到废弃的宫殿，果然发现了玉儿与美姬的踪迹。当他发现劫持玉儿的正是20年前逼迫他与慧冰的混沌教大魔头白法王黑无垢，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轻易下手。他守在宫内3日，只待黑无垢一时懈怠，便要趁机解救玉儿与美姬，没成想玉儿出主意要黑无垢领她潜入天皇内室。黑无垢领着玉儿潜入了寝殿，尉迟观便躲在屋上。波斯刺客出手时，是他打偏了暗器，救了宇文赟一命。后来黑无垢追着波斯杀手出了内宫，玉儿不久也相跟而去。尉迟观待要追上玉儿，却不料那名死了的波斯杀手忽然活了过来，一连杀了好几名侍卫，再一次攻入寝殿，长孙晟与李渊、宇文成都拼死护驾，都被波斯杀手打败，负了伤。波斯杀手关了殿门，正要调戏尉迟天后，尉迟观及时出手，活擒了波斯杀手。正要审问幕后主谋，一名宫女奉上酒食。待他想到其中有诈，波斯杀手已经夺过酒壶，一口饮尽毒酒，当即七窍流血而亡。

应付完这一切，尉迟观赶到了长安城外，误打误撞上了轩辕峰，救下了玉儿。

尉迟观是一个铁血男儿，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阵仗，唯独对玉儿，却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般放不下来。他拭去玉儿眼角的泪，关切地望着他，用柔情的声音道“好了，师傅找到了你，就不要再哭了。”

玉儿听尉迟观如此一说，扑到尉迟观怀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自从掉落深渊后到现下，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番在生死边缘挣扎，忍辱负重，苦不堪言，当真是平生第一回经历，儿时离家出走也没有受过如此磨难。她一个人时，面对强敌，强装欢笑，硬吞泪水，今日见到了先生，便无法再装了。

尉迟观平日里对玉儿甚为严厉，从不允许她撒娇无赖，此番方发现只要玉儿在他身边，日日撒娇无赖也是好的。当下抱住她，噙泪道“是先生不好，没有及时解救了你，让你受了委屈。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黑无垢替你报仇。”

玉儿听了此言，泪中带笑道“不，不要杀他，只废了他武功，让我慢慢折磨他就是！”

尉迟观连连点头道“都听你的，你说怎的便是怎的。”

一旁慧冰耐着性子听了许久，此刻冷哼了一声道“师傅，我们走！人家嫌我们碍事哩！”

智通长老冷冷地道“人家是师徒，我们就不是师徒吗？”

慧冰转怒为喜道“那我拉住师傅的手撒娇。”抓住智通长老的手摇晃着，神情古怪。

那边尉迟观与玉儿厮见过了，对智通长老行礼道“晚辈叨扰长老。”不等智通长老回礼，转头望向慧冰道“冰妹，这位是我的俗家弟子宇文玉儿。玉儿，来见过你慧冰师叔。”

智通长老挣脱慧冰道“快去抓住尉迟郎的手呀！”脸色依旧冷冰冰的。

慧冰望一眼尉迟观，心旌摇曳，恨不能望他扑了过去，再一眼瞧见尉迟郎身边如花似玉的玉儿，莫名涌上一股醋意，心道“这位女子出身高贵，连师傅也对她厚爱一分，年纪轻轻地便被选定为金蝉圣女。尉迟郎日日与她相处，日久生情，所以并无罅隙……”将爱尉迟郎的心收了，恨尉迟郎的性子使出来，拉住师傅智通长老赌气道“师傅，走，我们快走！”

玉儿亦是女儿之身，自然明白慧冰的心思，便跃过去扯开慧冰拉住智通长老的手道“玉儿给师娘请安。前番玉儿就说过，以后奉帚堂下，还请师娘宽宥侧个。”一边说一边摇着慧冰的手臂。

慧冰脸色渐渐舒缓了，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会跟冰清玉洁的千金公主争锋呢？似我这等破瓜烂枣，就连玉庭的长老也嫌弃我呀！”她去玉庭后曾经多次被长老会的人刁难，并且因为不能加入长老会，腌臜气受了不少。

尉迟观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儿机灵，抱着慧冰的腰道“侄女多次听人提起过20年前名动江湖、替天行道的‘玉牒令主’，难不成就是师娘呀？让我瞧瞧，让我瞧瞧，是否千手千眼，面似观音？”说着，从头到脚打量慧冰。

慧冰半怒半喜道“装甚么傻，故意逗我开心来哉！你让你师傅过来，20年不见，是否也长成了千手千眼，面似观音？”

玉儿打躬道“得令！先生，先生，还不快快上前来哉？”

这回倒是尉迟观迟疑了，玉儿跃过去拉着他的手，强行将他拽了过来。

“我们走吧！”玉儿对智通长老说“玉儿有许多许多话儿要对长老细说呐。”眨着眼睛。

智通长老笑道“莫不是还要老道传你一份功力？好的，好的，我们去树下打坐。”

智通长老一挥手，28名布成天罡地煞大阵的玄女宗弟子走了个干干净净。

树梢上只剩下慧冰与尉迟观。

太阳正从天边升起。

慧冰望着一轮半掩半露的红日，满脸泪流。尉迟观想说甚么，甚么都梗在喉中。他下定决心握住了慧冰的手。慧冰挣扎了一下，任他握住了。慧冰将头靠在尉迟观肩上，尉迟观顺手搂住了她。两人一起望着朝霞，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

想当年，他们本来准备私下里结为夫妻。恰逢剑道与混沌教大战，玄女宗与鬼谷宗又生了罅隙，纷纷乱乱的，各人都为自己那一派拼命，已经没有了是非对错。其实，玄女宗规中并无禁止弟子婚配这一条，只要放弃成为尊主与长老、圣女的机会，即使还俗也未尝不可。然而当时的形势却不允许他们相爱，最后两人被生生地拆散，各自遭受了本宗的严厉处罚。

现在，他们已经不年轻了。

自从在赵王府见到尉迟观后慧冰便经常从梦中惊醒。她甚么都没有了，唯一想的是安安静静地与意中人相守度过余生。不求轰轰烈烈，但求真真切切。

“哥哥，”她仰头望着尉迟观“甚么时候能放下鬼谷宗与妹妹一起退隐山林？”她的眼中跃动着火苗。现在的她甚么都可以放弃，她认为尉迟观一样甚么都可以放弃。

尉迟观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爱恋。“即使要我放弃江山我也一定会放弃！”他想“当然我没有江山，我有的只是江湖，只是苍生。”天下已经好几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了，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因连年征战损失的巨额人口正在慢慢恢复。但表面上的平静掩盖着汹涌的暗流，勉强维系的平衡随时都会被打破。尉迟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下之大，并不能容人置身事外，帝王将相不能，百姓不能，他亦不能。他眺望着正在升起的红日，仿佛看到了在背后驱使红日的“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到底是甚么，他曾经迷茫过，现在却清楚地知道。他不会放任万物不管，更不会放任百姓不管。他指着红日对慧冰道“冰儿，听说太阳升起的地方叫做旸谷，赤炎千里，寸草不生，但在旸谷之后有一片世外桃源，叫做青空。待剿灭了混沌教，扶持了圣主，我带你去那里隐居。”

慧冰抬头望着尉迟观道“你这是第一回给我承诺。虽然剿灭混沌教的过程会很漫长，并且你我也许活不到最后，但好歹给了我希望。哥哥，我感激你，真的感激你。”眼泪潸潸地流下来。

尉迟观拭着慧冰的泪道“我们不会死的，你放心。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哟！青空虽然遍地都是瓜果，但没有其他人类，只有我与你相伴。”

慧冰将头埋在尉迟观胸口道“这正是我希望的，哥哥就是我的全部。并且只要哥哥努力，100年以后我们会有数不清的子孙。”自己觉得这话说得太无耻，简直就不是一个正经女人。脸火辣辣地烫，心像乱撞的钟般晃个不停。

尉迟观亲吻着慧冰的额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在心中立誓，只要剿灭了混沌教，他一定辞去鬼谷宗掌门的职位，无牵无挂地与慧冰隐居到青空。那时仙鹤翩翩，桃花怒放，冰海的鲸和鳌踏浪舞蹈……

朝霞染红了树林，玉儿望了望伫立在辉煌中的尉迟先生与慧冰师娘，心中好生羡慕，李郎的身影自然而然浮现在她面前。她竟然从来没有与李郎并首站在朝霞中过哩！多么浪漫的举动，想一想都觉得！

“我甚么时候能自由自在的去梁国呀？管不了那许多，明日我就去。李郎操剑晨练时，一抬头看到我，一定欢喜得不要不要的，抱住我不停地转圈，还是拉我跃上屋顶……”

玉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智通长老坐在她对面，见玉儿傻傻地笑了，心底不停地叹气“看来这位人人期待的金蝉圣女也是一个情种，结果会如何委实难以预料。与混沌教的这一仗关系到天下数百年的太平，我道中几个关键的人物都已经出现，混沌教中最令人忌惮的正光教主依然活在传说之中。找不到正光，就抓不住蛇的七寸，永远也无法彻底击败混沌教！如果是那样，剑道看似精彩的部署将处在危机中。”

“玉儿啊，”想到这里智通长老忍不住轻喊“你在想些甚么呢？为甚么不试着调运内息，试一试我给你的一分内力是否已经化为己有？趁着老太婆我还在这里，有甚么困难都可以与你一起面对。你是长老会期待的人物，不能再那么顽皮了。”

玉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给智通长老灌了一通甜言蜜语“玉儿早就试过了，长老给我的内力已经化成了我的浪漫！长老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如果没有长老，慧冰师叔哪里能等到先生？我有了这么好的先生与这么好的长老，日后真可以大摇大摆在江湖行走。我怕啥呀！我有长老呀，天底下武功最强的道长！”摇头晃脑，这段时间在心中留下的阴霾一扫而光。

智通长老耳根子软，听了玉儿的甜言蜜语飘飘然不知所以，连玄女宗掌门晓霜的师姐晓月来到身边也没有察觉。

晓月待智通长老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平息了方启禀“长老，刚收了桃花峪的飞鹤传书，乃晓霜尊主的亲笔，玄关与《心经》都有了眉目。令人担心的是，这个消息不知怎的泄露了出去，如今智广法师与玉面神尼都已经到了草堂寺，突厥铁鹰堂与吐谷浑羌人也在赶往终南山的路上……”说着，将从银管里倒出来的信笺递到智通长老手上。

玉儿知道事关玄女宗机密，自己虽然得智通长老传授武功，但并非玄女宗弟子，便站起来走到一边。

树林里到处都是玄女宗弟子，玉儿一边想着李郎一边朝人少处走去。前面已经到了树林边缘，再过去是一条壕沟，壕沟那边是轩辕峰，突兀而起，猛然看到还以为是一柄倒插在大地上的利剑。

“公主，公主。”

玉儿突然听到轻轻的呼唤。她打量四周，却没有看到人影。

“公主，公主。”

玉儿再一次听到轻轻的呼唤，就在不远处。她走出树林，朝壕沟走去。如果有人隐藏在附近，那一定是在壕沟中。果然，离壕沟尚有3、5步远的时候，沟里露出一颗人头。玉儿大吃一惊，那人竟然是混沌教白法王黑无垢。

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手按上剑柄，又气又急地道“你叫我作甚？难道还想劫持我？休想！我一张嘴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被天罡铜钟所伤，没有10天半个月是缓不过经来的。”

黑无垢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过了一会儿才道“公主莫慌！我不是吃人魔王！你们把我混沌教中的人物描黑得如此不堪，不知是为了甚么。别的不说，你的师傅尉迟观现如今还有命在，就是我黑无垢的功劳。若不是我数次拦阻白无伤那妖道出手，嘿嘿，你就没有师傅了，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

玉儿叱道“信口雌黄！明明你与，与那黑法王都是魔道，却用谎言将自己漂白！只合着骗一骗3岁小儿，哼！还不快走，小心我一剑要了你的狗命！”

黑无垢白净的脸上全都是尴尬，然后变成了悲伤，脑海里全都是“竹”的那一张美丽绝伦而没有表情的脸。

“竹”不要他了！无论他做甚么都不会博得“竹”的欢心。他只有自残，只有割了自己这张脸换上另一张脸。他见过的“竹”唯一的开心就是面对另一张脸。后来他这么做了，待“竹”认出拥有那张脸的不是他，而是他——黑无垢，“竹”依旧不开心。

他无招了！所有的招都使尽，最后剩下的是无招！甚么叫无招？自取灭亡就是无招。

他将剑架上脖颈，寒光闪烁，剑气逼人，只要轻轻地一划拉，头颅将滚落到“竹”的床前。“竹”也许会笑，也许会哭，也许既笑又哭，也许不笑不哭！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无招了，那么就只能使出“无招”……

黑无垢闭上眼睛，喘息不定，胸脯里肺就像风箱。他成了一个即将器官衰竭而死的“痨病鬼”，而非一个内力高深的顶尖剑客。

多么可怜呀，然而又不值得可怜！

“竹，竹！”黑无垢伸出手朝虚空里抓去。

玉儿摇着头，她有一点弄不明白，手中的剑应该刺出去还是插回剑鞘。

“你走吧，快走！趁着我还没有后悔！”她扭过头不看黑无垢。

黑无垢依旧闭着眼睛，身子整个儿在颤抖。

他这是在等死呀！此时不杀他，甚么时候再杀他！尉迟先生说过“对于魔道中人，杀一个少一个！”但她下不了手。她有一点痛恨自己。难道是因为可怜他？难道是因为他没有杀死她？难道是因为他嘴里在不停地呼唤着“竹，竹，竹……”

她不敢多想，尤其不敢回头。

她就这样转过身，剑在地上拖拉着，一步一步走回树林。

站在树林边缘，玉儿回头看去，壕沟里升起水雾，一切都变成了迷茫中摇曳的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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