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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门聚,卢家依山宅院。

正襟危坐的诸葛恪,蹙眉耷眼,捋胡而思。

而居右而座的郑璞则是举盏自饮,将目光投去矮山苍翠中,好整以暇等着诸葛恪的思定。

他已然将议价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随后的议论,仅是吴国愿不愿意接受大汉作价高昂的问题。

不过,他觉得吴国无法拒绝。

缘由,不外乎是“物以稀为贵”。

既然孙权胆敢在大汉刚刚夺回陇右,便遣人前来商议购置战马,必然做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准备。

再者,孙权既然称天子号,出于激励江东群臣士庶以及巩固基业的考虑,也会尽心厉兵秣马积极备战北伐逆魏,以图他日可得众志成城进图中原之心。

不过是多付出点粮秣罢了!

又如何能比树立君威、帅厉群臣更重要呢?

正如郑璞所料,诸葛恪沉吟少时后,也终于再度出声。

“郑君,每匹战马作价粮秣四千五百斛,我吴国承担不起。不若折中少许,每匹我国付三千五百斛,余下千斛粮秣以其他物资等价作抵,不知郑君意下如何?”

“哦?”

闻言,郑璞扬了扬眉。

故作姿态的垂头思虑后,方微微颔首,问道,“我大汉与贵国乃共盟讨逆魏,葛君有言至此,我亦不好再作苛求。就是不知,葛君将以何物做抵值邪?”

“自是金贵之物。”

诸葛恪亦笑颜潺潺,轻声谓之,“我吴国东临大海,南有交州,所出奇珍异宝极多。如光珠、轲虫、翡翠、水精、琉璃、蚌珠”

话未叙完,却见对席的郑璞已敛容,凝眉成川。

不由,亦让他也遏止了话语。

略略作沉吟,便疑惑发问,“郑君似是不喜?”

“我自是不喜!”

郑璞怫然不悦,声音略带着些许羞恼之意,“我以诚待葛君,葛君却欺我智短乎!”

嗯?

我言辞有误邪?

顿时,诸葛恪目露诧然,亦敛容拱手而问,“郑君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似是被激怒了的雄狮般,郑璞猛然昂起头,声色俱厉,“敢问葛君,我大汉要此些翡翠、水精与琉璃之物作何用?可令士卒饱腹食乎!再者,葛君既已知我大汉上下皆尚清简,今却以此些华而不实之物来抵粮秣,乃作何居心邪?莫非是欲见我大汉重现桓灵二帝时倾颓之象乎!”

虽翡翠等物华而不实,却是可以与豪族大户换粮秣,亦或者是作卖给羌氐部落的豪帅啊!

再者,我吴国人皆喜玉石等物,亦无有倾颓之象啊!

诸葛恪不由心中喃喃,覆在膝前的手亦忍不住轻抚着腰侧青翠欲滴的玉玦。

只是见郑璞愤愤作色,又恐今日之议再度不欢而散,终究还是咽下辩解之辞。

唉,有求于人,且先屈尊吧。

心有所决,他颇为郑重的离席作礼告罪。

曰: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绝无此心。我吴国与贵国乃唇齿相依者也,安能有叵测居心!方才失言,乃我心切求成购置战马之事,以致一时思虑不周耳,还请郑君莫见怪。”

闻言,郑璞阖目长舒一口气。

方起身回礼,说道,“乃是我性刚,误解葛君之言了。”

就是再度入座后气氛有些僵峙,一时之间,双方竟无有言语。

“咳,咳。”

一阵沉默后,诸葛恪轻咳数声化解尴尬,轻声说道,“既然郑君不欲此些浮华之物,我便再提他物吧。如今贵国劳力匮乏,不惜与偏远永昌郡的土人蛮夷豪帅交易,图引婢仆来陇右,我国为共盟,理当助力一二。不若我归禀我国天子,从交州引些婢仆与贵国,权当作抵粮秣的差额,不知郑君以为可否?”

“这个”

郑璞听罢,面露难色。

捏须犹豫少许便摇了摇头,露出满脸可惜之色,“葛君所言,乃忧我国所忧,令我感铭五内。然而,我国愿意作卖战马的初衷,乃是粮秣不丰也。若是如葛君所言换归来婢仆,乃是再增粮秣损耗而已,于时局无有裨益之处,还请葛君恕我不能接受。”

“哈,乃是郑君身在局中矣!”

当即,诸葛恪便扬声反驳,捋胡而道,“先前郑君有言,贵国汉中与武都二郡无民实边,以致陇右各部军士粮秣皆从蜀地转运。若是应下我方才所提,将婢仆用于实边屯田,三五年后岂不是可缓解军中粮秣之缺?”

言至此,他顾盼间隐隐有自得之色,不等郑璞作答,又继续说道,“再者,我虽不才,却也敢断言,贵国夺归陇右不过一岁有余,今当抚慰黎庶为上。若想进军凉州,无有三五年演武积谷、修缮甲兵之功,恐难成行!”

“哈哈哈”

诸葛恪甫一话落,郑璞便抚掌大笑,“葛君经达权变、机鉴先识,委实当世俊伟也!”

赞罢,便颔首许之,“如此,便依葛君之议,以婢仆抵粮秣吧。”

“善!”

诸葛恪拱手作谢,喜逐颜开,“多谢郑君允之。我归国后,定力谏我国天子,促成此议!”

又举盏而邀,“郑君,饮!”

“饮!”

郑璞朗声而应。

待放下酒盏,又出言问道,“不知贵国将欲购入多少匹战马?还请葛君明言,好让我回禀丞相先行备下。”

嗯?

诸葛恪眉毛一挑。

旋即,便心有所悟,微微摇头而笑。

贩卖马匹,连羌胡部落都不会将种马作卖,而断了后续的贸易。

如公马作卖前皆阉割;而不可阉割的母马,则是在无有配种之前作卖掉。

大汉亦然如此。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恰好是北方马匹繁衍的时节。郑璞问及数目,便是想确定已然阉割的公马是否充足。

“郑君且先以五百匹筹备吧。”

诸葛恪笑道,“我国粮秣储备不丰,无力购置太多。”

顿了顿,似是思及了什么,又紧着加了句,“郑君,可充骑乘役畜之用的马匹,不知亦可以婢仆做换否?”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感慨:此人果然不负有捷智之赞。

因为他无需琢磨,便可猜到诸葛恪此问乃是想用“移花接木”之计。

购置此些仅可充当骑乘役畜的马匹归去,便可作高价将之转卖给江东豪族,以图益补吴国购战马的粮秣之缺。

江东的豪族起居作风皆奢靡,并不吝啬资财。

诸葛恪每匹骑乘马作价一千斛粮秣,以他们“田亩连于方国”的粮秣储备,也绝对是趋之若鹜。

“自是可以的。”

郑璞颔首,轻笑出声,“闻葛君之言,便知贵国天子为何以君为使者耳!”

“哈哈哈”

被郑璞识破心中所思,诸葛恪没有诧异。

二人皆是满腹韬略之辈,举一反三,实属寻常。

亦不做谦逊之言,而是畅怀大笑,犹如遇上知己般回赞道,“于郑君当前,我所思所谋,皆无处遁形也!”

事情大致议妥,各有所得二人皆欢喜。

亦终于可以放下心思,执竹箸、割肉小匕埋头饕餮。

一番酒足饭饱,诸葛恪投目去不远处的苍郁矮山,心忖着今日之议尚有无遗漏之处。

却没有发现,另一侧的郑璞悄然回头,目视着一直候在侧的扈从乞牙厝,以颐微微往侧一抬。

那乞牙厝见了,也不出声。

仅是略略垂首示意,便步履轻轻的离去。

“嘶咴咴!”

少时,便有一记激昂的马嘶声,刺破了苍穹,打断了诸葛恪的思绪。

他也终于知道,来时于途郑璞赠马时,为何声称所赠的马匹不过寻常了。

只见溪绕矮山之处,一雄俊无比的战马如飞箭般激射而出。一少年郎身着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正端坐马背上扬鞭驰骋。

人既矫捷,马亦雄骏。

一人一骑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当者披靡之感。

或许,逆魏曹植在白马篇中所书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大概也是这种情景吧?

如若我吴国所购的战马尽数如此,组建起来的骑兵亦不会比逆魏的虎豹骑差几分吧?

就是不知,汉庭所牧养的战马雄俊类此者,可愿作卖否?

诸葛恪心中不由感慨。

迅即,便偷眼以余光侧顾,却见郑璞正含笑捋胡,目视着那少年郎驰骋的英姿,眸中隐隐有欣慰之色。

此子乃郑君家中子侄乎?

“壮哉!”

心中微微一动,诸葛恪兀然击掌而赞,“久闻什邡郑家家学渊博、隽才辈出,今一少年郎便有如此英姿,可见名不虚传也!”

“哈哈哈”

闻言,郑璞大笑。

亦连连摆手,谦虚道,“葛君谬赞矣!谬赞矣!此我弟子傅佥傅公渊,乃我大汉忠烈之后,并非郑家子侄。”

傅佥傅公渊?

此便是战死于夷陵之战的傅肜之子?

诸葛恪心中一凛。

他倏然想起,先前令人打探郑璞的过往事迹来,也忍不住想到了更多。

如当今的大汉,有诸葛丞相力挽狂澜,给夷陵之败后的式微汉室注入了生机,执国三年平南蛮、六年兵夺陇右,一举将大汉带出困龙之渊!且以赵云、李严、魏延以及吴懿等老臣充任中流砥柱,哺育小辈将才的茁壮建长。

关兴、张苞、霍弋、句扶与王平,尚有从吴国过来的诸葛乔。

其中最年轻且时最出色的,当属眼前这位领相府参军的讨虏将军。

诸葛乔曾言于他,谓之丞相时常与郑璞谈论军计,平南蛮与兵出陇右多取其计,断言此子他日必然为大汉擎天栋梁。

今又得见,大汉更小一辈俊才的非凡英姿。

故可谓之昔日已沦为枯木的汉室,今逢春抽芽矣!

唉,凛凛人如在,孰可云汉室倾邪?

汉庭已然再度起势,不知他日乃我吴国之幸,抑或者乃祸事也。

譬如昔日的湘水划界。

尚有襄樊之战与夷陵之战的积恨。

于瞬息间,诸葛恪心念百碾,竟生出他日祸福之思来。

却是不知,郑璞已经连续唤了他好几声了。

“葛君?!”

步至跟前来的郑璞,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

惊呼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径自起身拱手,笑颜而问,“一时自思入神,竟恍惚矣。嗯,不知郑君唤我何事?”

“无他,日将西矣。”

郑璞以手指了指天际,含笑道,“陇右各郡县皆禁宵。我等若不动身归去冀县,恐今夜便宿于此地矣。”

“啊”

得言,诸葛恪口中一声惊呼,亦抬头看了看天色。

他身为使者,宿夜在外并不妥。

如回去后,会被随行之人禀报于孙权,让孙权觉得他任事率性玩忽。

“多谢郑君提醒。”

他拱手做谢,“时日不早,我是该归冀县了。”

“与君同往。”

回了一礼,郑璞侧首嘱咐扈从牵战马来,与他并肩而出。

策马归于途,他也不出意外的,问及了郑璞所期。

“郑君,不知贵国的战马,类同方才傅公渊之骑,可作卖否?”

“哈,葛君贪多矣!”

身躯随着战马起伏的郑璞,笑声被疾风带得有些飘渺,“如公渊的坐骑,我大汉不过数百匹罢了,自用尚且不足,如何舍得作卖?再者,敢问葛君,如此雄峻的战马,贵国以何物来换邪?”

诸葛恪一阵默然。

普通的战马,郑璞都作价四千五百斛粮秣了,雄峻如傅佥的坐骑作价再翻数倍都不意外。

他吴国可承受不起。

“葛君莫作此念了。”

见他久久为出声,郑璞便宽慰道,“贵国若是讨逆魏,进军之地乃襄阳及淮南,此二处皆水泽密布,可舟船逞威,暂时不需如此雄峻的战马。不若待我大汉夺回凉州、畜养战马数万匹后,再来求购也不迟。届时,我大汉战马富余了,作价亦会低些。”

此话倒是在理。

然而,夺回凉州哪有那么容易?

大汉一战而下陇右之地,乃是出其不意,让逆魏失了先机而已。

今逆魏大兵在侧,安能让大汉再有可趁之机?

诸葛恪暗中腹诽。

想了想,便开口问道,“郑君,若以婢仆为换,贵国可饶百余匹与我国否?”

“绝无可能!”

不想,郑璞听罢,不假思索便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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