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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苞乃是当局者迷。
接替向宠戍守京畿内外之将,并不是非他不可。
至少郑璞自忖,若他向天子与丞相谏言的话,无论从才能还是忠贞的角度去考虑便有数人可胜任此职责。
不管张苞是否身份使然。
不过,郑璞并不打算轻易让张苞如愿。
“兄既言之,我自当周旋一二。”
郑璞颔首,缓声说道,“不过,我仅作谏言,结果如何,乃天子定论也。且兄需先依我一事,不然,纵使兄恨之,此事我亦不为。”
何事竟如此慎重?
闻言,张苞先是狐疑的看了郑璞好一会儿,方点了点头,“子瑾且说乃何事。”
“乃临阵之事。”
郑璞神情俨然,“我知兄有武力,如若外舅万夫不当之勇,且每每临阵尤喜身先士卒。然而,兄竟不知‘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之言邪?兄今居重号将军位,当具大将之风。若兄能作诺,日后临阵居中调度、不逞武力效豕突之勇,我必然竭力周旋,令兄能得偿所愿留驻河西!”
话落,张苞哑然。
说白了,郑璞这是担忧他应了那句“将军难免阵上亡”的俗语。
“子瑾今日之言,文黛亦曾在书信中提及,莫非乃”
带着些许不以为意,他扬眉朗声而道,但看见郑璞仍是满脸的肃容,便又硬生生的截住了话语,略显无奈的摆了摆手,“好,此事我如子瑾所愿便是。”
然而,郑璞仍旧没有罢休,反而抬起了手。
意图很明显要与张苞击掌为誓。
竟是不信我?
亦让张苞心中泛起了些许羞恼。
他虽无有季布的一诺千金,但亦不曾失言过啊!
只不过终是有求于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抬起手,带着泄愤之意狠狠的拍了过去。
不料,却是落空了。
郑璞在他抬手之时便爆出一阵大笑,策马越众而前了。
“竖夫,安敢戏耍我!”
略微愣神的张苞,不由笑骂了一声,纵马追去。
亦倏然想起,他这位妹婿的性情不止于刚愎,尚好作戏谑~
一路欢笑而行。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遇上了得悉消息的烧当羌王芒中一行。
因为郑璞是进入西海地界后才派人去知会,故而羌王芒中的出来迎接很仓促,随行者仅仅五六骑,且人人披挂不齐。
由此亦可看出彼对郑璞的信任。
若是郑璞心有歹意,将他这五六骑戮尽委实是易如反掌。
“郑君,别来无恙?”
疾驰而来的羌王芒中,远远便猛挥着手,声音颇为欢欣。
待到了跟前,却又转为了责备,“郑君来访,竟不提前知会,令我连设宴备酒的时间都无有!”
“不告而来,乃我无礼,愿首领莫罪。”
拱手告了声罪,郑璞的音容半点歉意都无,“至于设宴备酒,倒也不必。与首领久未谋面,今得相逢,我心中之喜犹如饮醇醪,已不觉自醉矣!”
“哈哈哈~~”
不由,羌王芒中畅怀,“郑君风趣依旧,闻君之言,令我如沐春风也!嗯,天甚寒,此地非叙旧之处,君等随我入邑落把酒言欢。”
言罢,便命人驱马在前引道。
待至部落栖息地后,更是杀牛宰羊、大起宴席以待,且召来部落的巫祝与贵人等前来同乐,将淳朴与好客体现得淋漓尽致。
或是说,大汉复通丝路后给予了他部落富足的生活,令他们满载感恩之心。
张苞虽是首次来访,但身为皇后之兄,且先前曾督领烧当种羌两千骑卒在河西大战,故而此番令豪饮之名不复存。
在他们频频邀杯的热情之下大醉酩酊,被扈从抬去歇下。
随口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又兼凶名在外的郑璞,并没有人前来讨没趣。
故而双眸仍清澈,半点醉意都无。
而羌王芒中也很有默契的一直克制着不贪杯。
身为部落首领的他,自是了然郑璞一行在大雪封山的时节不期而来,必是有缘由的。
欢宴持续了许久,待到入夜了才罢席。
当众人各自作别散去后,羌王芒中便移步近前,以言谓郑璞道,“郑君,此处喧嚣,不若与我出去吹吹风?”
“固所愿也!”
郑璞冁然而笑,起身离席,且还挥手示意乞牙厝等扈从不必跟来。
连日大雪停歇后的西海夜晚,夜幕变得很低,让人觉得那肆意闪烁的漫天繁星和清亮银河仿佛伸手可摘;依旧呜咽不止的朔风,偶尔会夹带着隐隐约约的狼嚎,令步履缓缓的郑璞,瞬间便有了纷繁世外的感触。
只不过,职责所在,他终究要将权利的龌龊沾污这片净土。
“不瞒首领,我此番乃有求而来。”
待二人并肩走了半刻钟、远离毡房穹庐后郑璞便止步,开门见山的道出此来目的,“以首领之智,见我妻兄随来便已然猜测出我此来何求了吧?”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轻轻颔首,羌王芒中矮身盘膝而坐,且拍了拍地上示意郑璞与共,“郑君此来之意,乃欲从我部求兵也。”
“那,不知首领意下如何?”
同样盘膝在地的郑璞徐徐而问,且还解析了句,“我此番求兵与前番不同,依我大汉兵制,羌胡部落从军者,士卒家眷将迁入郡县内编户落籍。”
“嘿,郑君倒是实诚。”
闻言,羌王芒中昂头而笑,但也不置可否,兀自仰望着那璀璨星河。
郑璞亦不催促,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分族众,势必损,我自是不愿见的。”
持续了好一阵的寂静,羌王芒中才声音幽幽,“且我也不惧因此恶了汉廷。以此地之偏远与荒凉空旷,即使郑君亲自督兵来伐,击破我部亦需旷废许多时日与损耗粮秣无数。与求兵不得相比,含愤来伐乃是得不偿失也。更莫说,汉廷之敌乃逆魏而非我。然而”
言至此,他侧目来顾,脸庞上尽是无奈之色,“然而,即使我心中百般不愿,亦不得不允了郑君所求。”
咦?
这是为何?
郑璞扬眉,眸绽讶然。
“唉”
一声叹息,羌王芒中的语气很是懊恼,“我先前就不该出兵助战河西啊!”
原来是昔日河西卢水支流战事罢了,大汉在遣归随征的烧当族众时,还录他们斩获之功赏赐以及给战死者丰厚抚恤。
亦令他们归来部落后,诱发了无数人为大汉而战的向往。
因为对汉羌一视同仁的举措已然许多没有发生了。
如先前还定都在雒阳时的大汉朝,每每发凉州附庸的种羌部落从征,皆鲜有赏赐或死伤抚恤的。
相传,按朝廷律令应是有的。
但那时候的凉州刺史、金城太守与护羌校尉等人都声称没有。
而今,定都在成都的汉廷是有的。
且被羌王遣去助战的他们都能带回来无数资财,若是被汉廷征发而战或是应募入大汉行伍,想必待遇会更好更丰厚了吧?
再者,比起赤岭(日月山)以东的郡县而言,西海委实荒凉且白灾频发、生计艰难。
如此情况下,郑璞以举家迁入凉州或汉中等地为诱募兵,依着西羌素以战死沙场为吉利的传统,烧当族众必然会从者如云!
虽说,威信甚著的羌王芒中也能将此事压下、强令族众不应募亦不会众叛亲离。
但族众自此离心、相互裹挟弃他去投汉之事将不可绝也。
这便是他不得不允的缘由。
与其目睹族众不断叛离而去,尚不如主动画兵,将族人的流失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且还避免与大汉的关系自此恶劣。
不管怎么说,他部落现今还分润着丝路贸易的利益呢!
食髓知味之后,哪还能轻易舍弃?
“汉廷欲从我部募兵之事,郑君且莫声张。”
发了好一阵牢骚的羌王芒中,作肃容道,“我会与部落贵人私下计议,以其他缘由将原先随征河西的族众及其家小转予郑君安置。不过在此之前,君需依我二事。”
先前随征的烧当族众有两千骑!
亦是说,羌王芒中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言,竟让大汉添户两千!
盖因凉州羌胡杂居的干系,被官府录入户籍的黎庶极少。以偌大的陇西郡为例,黄巾之乱前在官府户籍者不足六千户,而历经多番战乱后的现今已然不足三千户
故而,饶是郑璞已略具荣辱不惊的城府,亦忍不住骤然一愕。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彼羌王如此慷慨,所求必多也!
“首领忠义,日月可表!”
郑璞先是赞了声,才轻声发问,“不知首领所言二事乃何也?”
“其一,于郑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羌王芒中略歪脑袋目顾过来,笑容有些玩味,“我部与钟存种羌乃世仇,且彼不曾臣服于汉廷,日后若是我部与之相争,还请汉廷莫要干涉。”
化外钟存种羌,是盘踞在赐支河曲以西的部落。
先前因为彼与望曲谷内的参狼种羌结盟,故而被马岱与烧当种羌合兵击破,但汉军出于边郡安稳的关系,并没有赶尽杀绝。相反,战事罢了后,不管是陇西还是西平太守,都私下授予郡内豪右与之互市,暗助彼部恢复先前的声势。
为了避免烧当种羌一家独大嘛。
自前汉以来,凉州官府对羌胡部落采取分化、抑强与扶弱等制衡手段早就轻车熟路。
羌王芒中对此也了然于胸。
故而才趁此机会,隐晦的提出让官府莫要再暗助化外钟存种羌了。
且正如他所言,以郑璞如今的身份地位,促成此事并不难只需在归去冀县的路途上给西平与陇西太守打声招呼便可以了。
“好。”
略作沉吟后,郑璞颔首道,“钟存种羌并非我大汉附庸,首领若复仇还请自便,我大汉断无干涉之理。若首领不信,我愿当贵部巫祝之面作誓诅盟!”
“哈哈哈~”
顿时,羌王芒中大笑,“郑君素以赤诚待我,我安有不信之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郑璞之所以如此痛快的答复,乃是觉得哪怕烧当种羌将化外钟存种羌攻灭了,大汉依旧可以暗中怂恿已然成为附庸的白马种羌牵制他们
且郑璞亦不觉得这样算计他,有悖个人信义。
干系到国事了嘛,哪有徇私之说。
再者,退一步而言,烧当种羌太过于强盛了,对彼此都不好。
因为大汉若是感觉到他们将成为威胁,必然会增兵防范且断了他们的丝路利益,而烧当种羌自然也会怀恨在心,最后慢慢演变成反目成仇、彼此互攻。
如此,何苦来哉!
郑璞陪着笑了几声,又顺势发问,“不知首领之其二,乃是何事?”
但羌王芒中却没有明言,而是反问道,“郑君,我前些时日听过往商队议论,说注诣战死于河西,且马将军已然卸甲在山丹牧场,不复督领西凉铁骑。不知此传闻有误否?”
注诣,乃是原先栖居在湟水河谷内的烧当羌王,后成为大汉护羌校尉部的羌骑司马,且更名为刘柱,被秦朗督虎豹骑击杀于乌鞘岭;马岱也的确以年迈自请让贤,退居在山丹牧场为朝廷牧马与训练骑卒。
而羌王芒中问及,当然不是打探故人消息那么单纯。
盖因在大汉诸多僚佐中,烧当种羌唯有与此二人相善,亦唯有此二人会在凉州事务上保障他们的丝路利益。
如今,他们一退一死,羌王芒中有担心也在所难免。
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璞听罢,心中便了然。
乃徐徐开口道,“传言属实,且首领之忧我知矣。嗯,我那妻兄乃重情义之人,首领遣族众随他征战,若西海他日有事,他必不会袖手旁观。且我数次来访,首领皆礼遇甚隆,我安能不心怀感激?”
“得郑君之言,我心可安也!”
羌王芒中拊掌大笑,且起身做邀,“方才之宴我未进行,不知郑君可愿与我一醉方休否?”
“敢不从命?”
郑璞亦起身,“首领,请。”
就是在归毡房之途,他心思已然开始在琢磨着迎天子车驾北来之事。
一个化外种羌部落的首领,都忙不迭的绸缪未来;而疆域更大、利益派系更多的大汉,在丞相还政天子后,是否也会迎来利益倾轧呢?
抑或者说,丞相推政于众,缘由并不止于静养身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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