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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渊的攻防,注定是一场艰苦的战事。
一方凭借着兵力优势、以“后退者死”的军令驱逐士卒昼夜不停的攻打;另一方效仿“背水一战”的决绝、让士卒爆发求生本能奋勇作战。
作为攻方的吴军死伤更多些。
仅仅历经了七日攻坚,便丧亡了万余将士,且以吴地籍贯将率的私兵部曲居多。
不过,这也是必然。
若不是吴地籍贯的将率甘愿死力、不吝自家部曲性命,死伤了那么多兵卒的吴军早就士气大崩、罢兵归去了。
而他们的战果亦不错。
满宠部虽然有营寨可依托,但兵力委实少了些。
在分出三千将士在安风津对岸驻守后,留在阳渊营寨戍守的魏军仅两万八千人。
被前后夹击了七日,魏军亦死伤了五千余人;且被迫放弃了外围守御,龟缩入内营扼守。
之所以作为守御一方亦死伤那么多,乃是三面绕水的阳渊并不适合筑城,且连丘陵高坡都无有。魏军乃是占据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背依淮水以木栏修筑外围防御、以武钢车与木城筑内营而守,地利优势并不明显,伤亡自然就高了些。
不过,退入了内营,并不意味着伤亡率会降下来。
在吴军日以继夜的进攻下,他们的守营物资如箭弩矢等消耗太快了,已然面临告罄了!
更让魏国士卒看不到希望的是,弃了外围之后,江东陆逊与全琮两部便可以合兵一处,依着芍陂落营围攻了。
以往昔的战役推断,江东只要依着水泽或者江河落营,就能令士卒士气更盛一些。
无他,有精锐水师在后策应,进攻可退可守。
彼等无有后顾之忧矣!
如此,哪怕满宠在战前便声称过“敌来战,坚守时日,敌必败走矣”之言,但仍无改魏国士卒心中的沮丧与士气略显萎靡。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应该预见了胜利曙光的吴军同样生出了类似的心思。
不是攻坚的士卒。
而是吴军的大都督陆逊,开始有了些心绪不宁。
他嗅到了战场之上的诡异气息。
比如,他觉得满宠似是在等候着什么。
不然魏军都被逼迫退入内营而守了,魏国水军竟然仍没有出现在淮水上,做好接应的准备——以满宠的威望与身份,魏国总不会坐视他战死在这里吧?
另一种不寻常,乃是雒阳中军至今都没有赶来淮南!
已然入秋七月矣!
江东都出兵至今已两个月了!
算算时间,魏国的雒阳中军赶至了才对。
毕竟军情如火,依着魏国常以骑兵作为援军前部的惯例,哪怕是先前曹叡将虎豹骑遣入了关中,如今也赶到了。
更莫说,前番江东阴袭合肥新城得手,曹叡亲自督领着千余轻骑,仅用了十余日便长驱到了淮水北岸,鼓舞寿春将士的死守士气!
莫非,彼乃是从豫州走安丰横插成德戍守点、欲断我军后路去了?
然而若是雒阳中军取道豫州,为何驻军六安的朱据部与扼守安风津的诸葛恪等部,皆没有军情传来!
抑或者,此战之中,我疏忽了什么?
中军帐内陆逊独自枯坐,蹙眉拈须沉吟。
心中细细将从出兵至今的调度与部署,皆一一回顾了一番。
但又觉得调度除了稍微比以往决绝了些、不吝士卒死伤了些,并未有什么出格之处,更没有什么失措!
何故如此邪?
陆逊觉得吴军必然是疏忽了什么,但偏偏自己却没有寻出来。
尤其是看着案几之上没有动过、早就凉透了的暮食,一时之间心中竟是有了些烦躁。
索性,随手捞起一侧的酒囊轻抿几口,借着冷冽的酒水来缓和胸腹间的情绪,待思绪不复被情绪干扰后,便起身步去几榻侧,静静看着铺展在上的舆图。
“大都督,卫将军来见。”
不知过了多久,值守在帐外的亲卫倏然朗声禀报。
全子璜此时前来何为?
莫不是,他亦发现逆魏的诡异之处?
被打断了思绪的陆逊,心中讶然着,“速请。”
他话语甫一落下,军帐帘布就被撩开,露出一脸喜色的全琮来。
原来全琮料定他不会不见,在值守亲卫传报时便步近前候了,但待他进来看到陆逊正提着酒囊对舆图若有所思时,不由微微愕然,亦不拘泥礼节径直出声发问,“都督莫非已然得士卒禀报乎?”
嗯?
何事来禀于我?
闻言,陆逊亦有些讶然,反问道,“子璜此言何解?”
“嘿,原来都督未知。”
全琮释然,笑道,“我甫一得报便前来知会都督了,焉能有人比我更早!嗯,都督,乃是我麾下部将于诠寻到了逆魏营垒的破绽,若顺遂,三日之内,彼满宠必被我军所诛也!”
言罢,不等陆逊催声就步前,矮身推动几榻上的油脂灯盏,指着阳渊西侧的沘水河谷道,“都督,前番我督军强渡此河时,被逆魏水军从淮水来袭,死伤颇多,故而令将士日夜巡视着。我部将于诠在巡视时,发现此岸有一处土壤略有不同,似是土下有中空内陷。他担忧乃是逆魏预先掘出来的、用于突袭我军的地道,便遣士卒试着掘了些,竟是发现底下乃墓道!此墓道颇长,延伸的方向,恰好是逆魏营垒所在!”
听罢,陆逊心中了然。
无非是以大军持续强攻魏军营垒,令彼等无暇分心顾及其他,以及掩盖吴军沿着墓道挖掘地道深入内营的声音,以冀内外合力破营罢了。
不算什么出彩的战术。
但若是能成功,却是十分有效的方法。
陆逊也矮身在几榻前,放下酒囊,伸手将油脂灯盏推动少许,细细看着阳渊一带的地理河流标注,轻声发问,“此地三面临水,地道若是掘宽了,不知是否会浸入水来?”
这样的担忧很有必要。
能偷营的地道,至少要可容三四并肩而行。
而此地土壤本就松软,若是在渗浸入水来,恐地道还未掘到魏军营垒地下就先倒塌了。
对此,全琮喜笑盈腮而答,“这点都督可无忧,我已令士卒挖掘了四五丈,尚未有渗水的迹象。”
“子璜谋事素来谨慎,我自是可无”
陆逊亦冁然而笑,但不知为何言半而止,且倏然敛容,目光定定的盯着油脂灯盏在舆图上投下影子,许久没有动静。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状,全琮亦有些起奇怪。
不由微微挪动了脚步,侧头模拟着陆逊的视线而瞧去,只见那油脂灯盏投在舆图上的黑影,恰好遮住了寿春城的标注。
难道都督以为寿春城有变故?
抑或者是,逆魏雒阳中军迟迟未至,故而都督担忧彼等乃是从下蔡县渡淮水而来,与驻守在八公山之上孙礼部攻打困城的步子山部?
然而,步子山前日不是才遣人来报,声称逆魏孙礼虽已然率军下了八公山,前来侵扰困城的我军,但斥候并没有在淮水案发现雒阳中军的踪迹啊!
全琮心中不解。
不过,他也没有出声打扰。
只是安之若素,静静的等候着陆逊思虑罢。
然而,少时,他竟是听到了,陆逊夹带着一丝慌乱与焦灼的声音,“不好!我军危矣!”
我军危?
全琮愕然。
但陆逊没有时间与他细细解释。
而是当即让亲卫前去寻留赞,让其立即整军以本部赶往寿春城;随后便击鼓聚将,让各部督促士卒收拾行囊等,从芍陂坐船赶去寿春。
且还不忘让人前去知会驻守在安风津的诸葛恪、陈表与丁奉部,让他们不必赶回来与中军会合,让是立即沿着沘水南下去六安寻朱据,做好从成德戍守点接应大军撤退的准备。
是的,陆逊要仓促撤军了!
而方才还觉得胜利在握的全琮,此刻已怅然若失。
他并非智短之人,看陆逊火急火燎的发号施令、各种的调度,便能隐隐猜到何事了。
无非乃是,逆魏久久不见踪迹的雒阳中军,如今就在寿春城内藏着!
尽管这种猜测很令他颓丧,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二人后知后觉。
谁又能想到,原本在千里之外的援军,竟然早早就藏在了被困的城池之内呢!
尽管陆逊与全琮已然知中计,亦打算亡羊补牢,但一切都晚了。
以两万兵马围困寿春城的步骘部,已经败了!
当魏军确定了陆逊与全琮已然转去阳渊围攻满宠部的消息后,驻守在八公山之上的孙礼便督军前来频频而扰,做出与寿春城内的王凌合力冲破吴军围困的意图。
步骘乃令勒令兵将各司其职、扼守为上,不可擅自出营而战。
但不可免,绝大部分兵力被魏军吸引来了南城门。
待两军厮杀正激烈时,三千虎豹骑与万余雒阳中军从西城门绕来,直接撞入了吴军的行列中,步骘便无力回天了。
盖因陆逊留在下的兵马中,有八千精兵乃是去岁讨平鄱阳吴遽以及豫章、庐陵等郡恶民、山越后,依着“壮者入伍为卒、羸者编户屯田”的惯例得到的。
从叛贼到士卒的时间很短,尚不足以令他们生出为江东死不旋踵之心。
更莫说是如今魏国虎豹骑已然凿穿了吴国的军阵、精锐无比的雒阳中军正将吴军当成金秋的麦子收割。
所有人都明白大势已去,败北乃定局了!
故而,他们率先弃械请降亦不足为奇了
当他们口中“愿降”的呼声开始在战场上传扬,很快就变成了燎原之势。
也迅速击溃了吴军各部继续死战的勇气,让吴军士气一溃千里,任凭各级将率如何呵斥或依军法斩杀都无法扭转。
无奈之下,步骘与其他将率唯有在各自部曲的护卫下,仓皇往成德戍守点而逃。
虽然向西去寻陆逊部接应的路途更近一些,但魏国的虎豹骑与雒阳中军就是从西城门杀来的,已然将这个选择给抹杀了。
步骘还好些。
他西陵镇守了很多年,从那边携带了的三千部曲皆是誓死影从之辈,故而一路溃败亦没有出现抛弃将主自己逃亡之事。相反,个别受步骘厚恩的司马或校尉,在魏军追上时,还自发督本部留下断后。
如校尉蒋修,在留下断后时,乃如此激励士卒死难。
曰:“大丈夫受命其主,得人厚恩,当以死报之,焉能贪生而束手于敌,徒增后世笑柄邪!”
言罢,将兜鍪掷于地上,领着麾下冲入追兵之中决死。
虽不免战死疆场,但却足足阻挡了魏军追兵两刻钟,令步骘得以幸免。
而临时作为步骘副将的吕据,则是没有这般好运了。
吕据,乃是江东故大司马吕范之子。
吕范曾将兵接应孙氏家小,跟随孙策开创江东基业、扶孙权统御吴国,堪称劳苦功高,其子吕据同样备受孙权亲近,早早就遣入军中历练,四处讨叛乱或攻伐山越。
对,他死于乱军之中,乃是因为他麾下士卒大多是山越之民
此战,围城的两万吴军,能顺利逃到成德戍守点的,仅仅三千余人,十不存二。
至于为何至成德戍守点便完全了,乃是陆逊与全琮在水军的接应下从芍陂赶来了,魏军以兵力不占优势且鏖战了大半宿,便作罢归去。
但他们的战果并不止于这些。
被陆逊所遣,从陆路赶去寿春城的留赞部,未至时便遇上了些许溃兵、得悉了吴军已然大败的消息后,乃止步,令人寻水军接应从芍陂归去。
但魏军来得更早。
在寿春城下大捷后,王凌便让孙礼督四千精兵与张虎的一千辽东骑兵赶来接应满宠部。
恰好也遇上了留赞部。
结果,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留赞虽然鸷猛壮烈,但麾下士卒得悉战败消息后皆无有战心,且没有营寨或武钢车遏制张虎的辽东骑兵冲阵,是故大败。
待吴国水师前来接应时,他本部仅剩下千余人登船归去。
而全琮别遣入他部的将率于诠,亦本部尽没而战死。
唯独诸葛恪这一路顺利撤退归来,且还建功了。
却说,他与陈表得到陆逊的将令后,乃将营寨与一些不便携带的辎重尽数焚毁了,且让人知会丁奉部火速退兵。
那时,一直监视着丁奉部魏国两千骑兵,见状便遣人急报在阳渊的满宠部,请示是否要追击。
满宠本无有此意。
因为驻守此地的将士历经了那么多时日的厮杀,早就人人疲惫不堪。
但麾下将率文钦慨然请命。
已然积功升迁为杂号将军的他,本就汲汲营营于功业,且素来自持勇猛,逢这种追击可获战功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是故,他便私下鼓噪了几位将佐一并前来请命。
声称吴军已然如丧家之犬,自然不会再有死战之心,若是追击必然能有所获。
再者,有两千骑兵在侧,他即使长驱追击而去,亦无需担忧被驻军在六安县的朱据伏击云云。
满宠见他意固,又见其他将率斗志昂扬,乃予了他五千士卒前去。
临发,还告诫文钦不可贪功,至远只能追击到六安县北,不管有无所获,皆要罢兵归来。
对此文钦自是慨然领命。
且很难得的,一向骄横难制的他,还严格遵从了。
但也没有改变,他从趁胜追击转变为惨败而归的结局。
因昔日斩杀了叛将韩综、全歼敢死兵的功劳,令孙权大悦开怀,将他从威北将军擢为平北将军的他,觉得如此灰溜溜的归去,实在有损国威。
且他与陈表皆是计略过人之辈,能猜测到以满宠部被围困多日、士卒必然疲惫的劣势,故而便生出了伏击追兵的心思。
乃是丁奉部佯装反击,将魏国的骑兵逼退十余里,然后让陈表引本部解烦兵倍道先行,寻个隐蔽之处埋伏,自身督兵护着粮秣在后吸引追兵。
而贪功心切的文钦对此一无所觉。
急匆匆赶来的他,远远看见诸葛恪的旌旗后,乃让那两千骑兵缠住丁奉部,自身激励士卒死力向前。
诸葛恪见状,“大惊”。
乃令士卒加快行军速度,且还时不时的将一些辎重遗弃。
对此,追击的魏军,自是大喜过望。
试问,敌军为了脱身都自动丢弃辎重了,尚有何俱之?
文钦乃令将士不得取辎重,继续奋力而追。
待追了三十余里、两军士卒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后,诸葛恪倏然号令全军反身来战,而早就设伏在侧、养精蓄锐的陈表部亦陡然杀出。
如此情况下,哪怕文钦再怎么骁勇,都不能令战事有奇迹诞生。
随他追击而来的五千士卒,仅归来千余人,尚有偏将军曹珍战死,且这还是那两千骑兵为他断后的结果。
那骑督见他被伏击后,便驱兵撇开丁奉部赶来接应,在付出了六百余骑被丁奉部攻杀的代价后,才避免了文钦部全军覆没的结果。
自然,其中有诸葛恪等人急着归去、没有返身追击的缘由。
这场伏击,乃是江东此番进军唯一的胜绩。
十余万大军北进淮南,一共战死或被俘了三万有余,辎重粮秣更是损耗无数;相当于魏国还给了一场“石亭之战”了。
身在庐江郡的孙权得悉此消息时,呆若木鸡。
而荆南各郡更是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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