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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城内,稍有动静,便是茶余饭后群议纷纷。
今日朝议罢,关于朝廷大肆擢拔功勋子侄的举措,便流入豪门市井中。
唯独不同,市井乃闲谑图趣,而豪门“闻弦音知雅意”罢了。
群议愤愤的,倒不是张苞、赵广等人被授军职;亦非法正之子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为天子近侍;乃是事关已投逆魏的黄权。
其留蜀子黄崇,岁不满十,竟被朝廷征入宫禁为舍人矣!
垂髫小儿,孝经和论语尚未习全,如何能奉天子邪?
此举,让许多益州豪族品咂之后,便欣然鼓舞。
嗯,阆中黄家亦然大族。
且黄权当年,被先主器重异常,依为臂膀之一。
众人皆知,汉中之战,法正厥功至伟。
却鲜少人知,首向先主刘备献策当图汉中郡的人,乃是黄权。
昔年,魏武曹操攻破阳平关,张鲁走米仓古道入巴地依附賨邑侯杜濩、七姓夷王朴胡等,黄权便献策,曰:“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乃加黄权官职为护军,督领诸将去迎张鲁,想以张鲁在巴地及汉中经营多年的威望,出兵夺回汉中郡。
然而,甚是可惜。
黄权将兵未至,张鲁已携杜濩、朴胡归汉中南郑诣魏武降,卒不成行。
后,魏武自归师而去,留夏侯渊都督汉中。
且张郃屡屡兵出巴地夺资虏民,被张飞所破,法正便再度提及夺汉中之事,先主乃先遣兵攻破杜濩、朴胡;后进军汉中斩杀夏侯渊。
是故,黄权之谋不得显耳。
后,黄权随征夷陵,道路隔绝不得归蜀,帅众投逆魏。有司执法,白收权妻子,先主刘备以“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赦之,待其家眷如初。
然,先主大行后,黄权一系血脉便被宗族鄙之,恐他日有权势者旧事重提,祸连己身。
今朝廷显其留蜀子黄崇,其意昭然若揭。
不外乎借此子,以示朝廷既往不咎,且不日将有诏令擢拔豪门子弟罢了!
至于是如何擢拔,有些人拭目以待,有些人便将目光放在张苞等人身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颜。
而正一路疾行的郑璞,得闻此事后,再度为丞相诸葛亮的手腕叹服。
先以利暗示之,再以张苞等人专美于前,坐等那些豪门为子孙计前来拜求。
如此一来,既无需担忧直接推行时被疑神疑鬼,又将主动权尽握于手,在适合的范围内予取予求!效仿姜太公垂钓,静候愿者上钩!
然,郑璞叹服罢了,又心有诧异。
今日,乃他休沐第二日。
却是不知为何,被丞相遣小吏来召。
且,他本已让扈从已备好车马,正欲与柳隐偕肩往赴庞宏之宴,却是只能失约了。
一路脚步匆匆。
待小吏通报,得入丞相署屋内,却见马谡早就在座。
一番行礼罢,甫一入座,便被马谡将小片布帛递来。
布帛很小,一看便至乃邮驿传递军情所用,亦仅寥寥数字,言简意赅:“逆魏曹丕,七月朝议定论,八月初大征水军,今循蔡水、颍水入淮河,将至寿春。”
原来,是魏天子曹丕,第二次亲御伐吴了。
莫非,召我来,乃丞相想趁此魏吴攻伐之际,有所谋乎?
看罢,郑璞将小布帛归还给马谡,心隐隐有所悟。
而高座于上的诸葛亮见状,便出声轻轻谓之,“子瑾,你有筹画之能,今逆魏大举伐吴,我大汉当如何自处?可从中取利邪?且暂作思虑,再试言之。”
顿了顿,又加了句,“嗯,心中何所思,畅所欲言即可,无需顾忌。此间之言,不出六耳之外。”
“诺。”
先拱手作礼,郑璞不假思索,便昂首而答,“回丞相,昔日孙吴遣辅义中郎将张温来和睦,璞便有思逆魏将伐吴之事,今斗胆请言之。”
“善!”
丞相未开口,马谡便先赞了一声。
嗯,素来喜军计的他,早有心寻郑璞坐论,然近日郑璞忙碌于粮计夜不归宿,只好强忍不去打扰。
诸葛亮自然是不会见怪马谡的。
此时,他亦捋胡含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子瑾有远虑,可得此谓也。嗯,何所思,且言之。”
“诺!”
再度行礼,郑璞便开始滔滔不绝。
“璞窃以为,孙吴已历三世,士庶皆用命,且水师精锐,拒长江天险,昔日曹公尚无法屈之,何况今曹丕邪?逆魏此伐,必无功而返耳。”
“今我大汉式微,当先之急,乃是讨南中叛乱,得以合益州之力修缮甲兵,不可轻易动兵。且,璞以为魏吴多争,乃是彼此相耗,已然有利于大汉矣。不若作偃旗息鼓之态,示之以弱,让此两家多争之。”
“璞以为,彼曹丕者,志大才疏,甫一得位,便连年大动刀兵。兵马频动,所赋必多,治下之民必苦之。不若遣些细作,前往关中诱先前汉中及巴中之民,以授田免征三年赋税,看能否为国增户。”
说至此,郑璞微露笑颜。
“此上之思,以丞相之智,必然已有定论。是故,璞有一思,不知可行否。乃是令人暗通款曲于逆魏新城太守,不期其率众归义,但求让其将商贾限制放宽些许,让关中战马得以流入我大汉。”
曹魏新城太守,便是孟达。
当初他不出兵救关羽,且被刘封所逼,既惧罪又忿恚难当,乃以郡投魏
魏天子曹丕善其姿才容观,以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且将上庸、西城和房陵三郡并为新城郡,以他为太守。
“暗通孟子度邪?”
马谡听罢,先是诧异出声,旋即又凝眉而思。
而丞相诸葛亮则是眉毛挑扬,微微诧异后,亦垂目捋胡自思。
于郑璞到来之前,他与马谡先前的商论,亦觉得逆魏曹丕不可能建功,且以巴蜀疲敝作不出兵之论。
将郑璞招来,不过觉得此子颇有才学,想兼多人之言,看无遗漏之处罢了。
却不想,他竟有思,谏言诱关中之民归及孟达之事。
诱民归汉中,倒也不新奇。
关中与汉中为秦岭所隔绝,尚有陈仓道-联云栈道、褒斜谷、傥骆道和子午谷入今大汉所控制的汉中郡(不含东三郡)。这些年大汉亦频频派遣细作,潜入关中打探军情及消息,让他们诱惑原先的汉中、巴中之民,亦不难。
且,能诱一户归来,便是逆魏少一户,此消彼长。
成与不成,于大汉皆无害。
至于与孟达暗通款曲,让逐利的商贾驱赶战马而来,倒是他们没有思虑过的。
孟达叛蜀后,虽被逆魏曹丕器重,但前途已伏下祸根。
身为贰臣,恩宠盛隆便罢了,焉能掌郡且执兵邪?
其余曹魏臣子,安能心甘邪?
一旦曹魏易主之际,便是孟达迎来诘难之时。
这点庙堂权争常识,孟达自身应该有所悟。
或许,未必不能成行?
少许,诸葛亮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下,便瞥起眼眸,目视郑璞温和而笑,“子瑾此提议,莫非是得知今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邪?”
嗯,法正与孟达乃同乡。
当年因关中动乱大饥奔蜀,亦是两人偕行,情谊颇深厚。
若是让法邈去试着接触孟达,孟达念及故人之意,又贪可从中获资财来蓄养部曲士卒,或许能稍微放开商路。
毕竟,他治下亦有一条裕谷道联通关中。
且关中今人烟稀少,导致北部羌胡部落大举内迁,以那些羌胡部落贪利贩马的秉性,若是事发了,孟达便可断掉商路亡羊补牢,上表请罪时,魏天子也仅申一疏忽之罪罢了。
无伤大雅,无关痛痒。
“回丞相,璞不是因此。”
颔首而笑,郑璞轻轻说道,“丞相,璞乃是觉得朝廷蓄力克复中原,日后出兵之处,荆襄已无出路,必然是关中及陇右。此两处征伐,素以骑战称雄,若无骑,则难建功。且,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今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以弱击强,若无骑可出奇,亦难建功。”
“唉”
丞相诸葛亮听罢,不由阖目微昂首,长声叹息。
罢了,又睁眼目视郑璞,眸中丝毫不吝啬赞赏之色,谓之:“我与幼常尚且在为南中之事筹谋,却不想,子瑾之思已如此长远矣!”
此话方落,郑璞脊骨凉意顿生。
连忙拱手而拜,口自谦言,“璞不敢当丞相此言。丞相乃一国之宰,所思自然谨慎,璞乃一狂徒,所思自然肆无忌惮。”
亦将丞相诸葛亮给逗乐了,摆了摆手,笑道,“起来吧,如此恭谦作甚?”
而那边的马谡,陪着笑了几声,便拱手而道,“丞相,谡以为子瑾此说,不如让法侍中作书于孟达试试。成固然喜,不成亦无害。”
“嗯。”
诸葛亮微微颔首,“此事且缓缓,待逆魏曹丕无功而返,再行之更佳。”
话罢,略作思绪,便冁然而笑,冲郑璞问道,“子瑾,近日随胡伟度署粮计,可还称心否?”
咦,为何如此发问?
闻言,郑璞微愕。
亦不敢怠慢,连忙微垂首而答,“回丞相,为国效力乃本分,璞只知尽心,不敢思称心。”
“小子狡言耳!”
不由,诸葛亮莞尔,笑骂了句。
待捋了捋胡须,脸上已作肃容,目视郑璞,“子瑾,我若让你以相府书佐兼任军中之职,你可愿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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