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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寒风猎猎。

依旧彤云密布的苍穹,灰扑连绵,催压山河而下,彰万物颤慄之天威。

平目所及,原野之上银装素裹,皆是战战栗栗的煞白一片。

唯有那从广汉纵连至犍为郡的龙泉山脉,山尖起伏拔群,忍高处不胜寒之苦,让朔风将林木的墨绿扒了出来,傲立于天际,给沉寂而肃杀的冬季平添了几分生气与不屈。

成都之北,东风渠津渡,小亭。

于此处,横渡东风渠,北上行至广汉郡的新都县毗江,再沿着毗江折东而向,便可抵金堂峡了。

小亭外,几乘逼仄的鹿车,横连安放于北遮风。

四五执刀护卫笔直矗立,将小亭内四人围合其中。

他们便是出宫了的天子一行。

声称偶感风寒,近日不临朝的天子刘禅,身着粗布缝腋之服,腰佩长剑,正驻足眺望成都方向,脸庞上亦有几分倔强。

董允等人,已然屡次谏言天子,莫迎风而立而染风寒之疾。

然而,天子一概摒之。

因隐秘出游,天子一行与郑璞乃各自出京都,定于此处会和。

但今郑璞尚未至。

非郑璞有事耽误了,乃是以往仅郊祭及谒先帝惠陵时,方可出成都城池的天子,心促之下,竟催众人早至了一个时辰。

还言之凿凿,以诗经鸱枭谓之众人:“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美其名曰“预事宜早不宜迟。”

然,于寒风凛凛中,驻足了半个时辰,他已是满脸不耐。

自提的青铜兽文暖炉,几经搁地又提起,半刻钟必然会往成都方向极目远眺。

若不是董允谏言,他早遣一扈从沿路归去寻人了。

性情颇为温文尔雅的诸葛乔,有心劝说天子且习读书传以静心,然转头一想,今甫一出城,便催促天子读书,恐太过于苛刻。

索性,从鹿车上取了琴,横于膝上,为众人弹之。

看无以雅趣,让天子暂缓焦虑之心。

然而,可惜了。

他有心效伯牙置琴,天子却无子期之兴。

不过,郑璞却是于此时赶到了。

出于臣子本分,他亦然有心,提前三刻钟来此候天子,只是想不到天子竟更早耳。

“有劳刘君与诸位久侯,惭愧!惭愧!”

甫一至小亭,郑璞见众人皆已至,便连忙拱手见礼告罪。

嗯,为掩饰身份,众人皆称天子为刘君,余者各自表字相称。

唯有诸葛乔,为了避诸葛瑾之讳,称呼郑璞为郑君。礼尚往来之下,又因“诸葛”这个姓氏于巴蜀太过于如雷贯耳,极易引他人遐想,郑璞亦只好称他为“葛君”。注1

“子瑾莫多礼。”

喜笑盈腮的天子刘禅,步来执起郑璞手,往津渡而去。

众人见状,亦连忙收拾随上。

东风渠并不宽,有浮桥供人行,但鹿车及滇马等须舟船渡。

因而,津渡耗时不少,兼之冬日昼短,仅北上行走十余里,众人便投宿于邮驿中,恐天色作暗,赶不至前方的邮驿而露宿荒野。

缴钱资入住、收拾驿屋及生火造饭等琐碎之事,自有关兴让扈从安排妥当。

众人各自忙碌。

或有取水净尘,或有驻足眺景,或有揉捏捶打腿部,缓解许久未徒步跋涉的酸楚,等等。

令人侧目的,乃是久居樊笼中的天子刘禅。

本以为会新奇而四处顾盼的他,竟寻诸葛乔取了书传,端坐胡牀而读。

嗯,他被刺激了。

沿途之上,傅佥和小郑仇二人,手捧竹简诵了一路。

待到了邮驿,等候暮食之时,又执刀舞矛演武。

天子见状,颇心奇,便寻了郑璞而问。

得知傅佥如此勤学,乃是去岁随去南中时养成的习惯,且是无一日懈怠后,便长声叹息,“业精于勤,我竟不如一小子耳!”

此情此景,让一直关注天子行止的董允,连忙取砚化墨,执笔作起居注。

书曰:

时酉初,过渠津,上与璞携行于道。

上问,“今出,何得益?”

璞曰:“尚书说命中有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夫世理者,知于书,识于师,敏于思,通于躬亲,唯知行合一耳。”

上称善,再问,“已知,有识,亦作思,何行是将?”

璞曰:“邮驿有卒,守于道,睹人无数,知黎庶风物者也。宿夜,上可寻之。”

上赞:“如卿言。”

于途,佥与一小儿,手不释卷,诵于道。至驿,皆执刀矛而舞。

上见闻,面惭而叹,乃取书自读。

书罢搁笔,将竹简墨迹吹干,轻轻卷起收入布囊中。

随即,董允便侧头,以目视正专注勤学的天子,眸中泛起了各种神采。

有惊讶,有感动,有欣然,以及酸楚等等,来回交织,竞相辉映。

从建安二十四年,被先帝选为太子舍人,后徙洗马,今职为黄门侍郎,董允六年如一日,皆侍天子身侧。见证了天子从一未有胡须的少年郎,到成亲、即位,于丞相督导下习施朝政等成长。

对天子性情,最是了解不过。

性敦厚,奉孝悌,慧不亚于常人,然而,顽心甚重!

相传,先帝刘备少时不甚乐读书,而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

然,后年齿及长,怀进取功业之心,半生颠沛不得志,亦不曾气馁,终得以微末之身继汉室荣光。

今天子却是相反。

束发之前,颇有勤读之心,尝据经咨问所疑。注2

后年长,困乏于宫禁,竟不喜读书矣!

唯有凤凰于飞的张皇后闲来伴读,以及丞相特嘱之书,天子悉心看读外,每每读书习政之时,容色厌厌,似是“浮于事”,徒有形而无心矣。

且,常怀出宫游观,以及增广声乐之心。

董允自身尝有谏,初时天子尚能入耳,后熟视无睹,不了而了。

如今日,竟自寻书而读之举,数年未有之!

委实匪夷所思!

焉能不令人惊诧莫名?

尝闻郑子瑾才学颇优,备受丞相器异,莫非,此番谏言天子出宫而游,乃谙孔夫子因材施教之谓邪?

思至此,董允不由将目光,转去正与诸葛乔相谈甚欢的郑璞身上。

最初,听闻郑璞谏丞相让天子出宫,董允心中颇有反感。

天子未及冠,心性未定,安能纵容助长顽心?

且天子即国家,称不谷,谓孤寡,当令士庶敬而畏之,焉能频频出宫而堕威仪邪?

然今日,得闻“知行合一”之说,见天子自生勤读之心,董允便将心中那丝反感,作冰消雪融。

或许,我本愚人。

不知子瑾之才,反作桀犬吠尧之举,徒增笑柄罢!

微微摇头,董允心中自嘲不已。

恰好此时,身后隐隐有脚步声入耳,不由回头而顾,然后便是一声大呼,“啊!”

惊起邮驿众人,竞相戒备,投目而顾。

原来,是至邮驿后,便往旁边山林而去的乞牙厝归来了。

却不是身躯雄壮,且头插鸟羽、颈别兽牙的他,让董允于暮色中误认为歹人,乃是他手中正执着一条六尺有余的长虫!

那不停吞吐的分叉蛇信,离董允不过一丈之地。

骤然得见,焉能不惊邪?

“乞牙厝,快行礼告罪!”

闻声疾步而来的郑璞,先嘱言扈从,又给董允拱手,“休昭兄,我此扈从乃牂牁獠人,素来以稻饭蛇羹果腹,不想竟惊到休昭兄,惭愧!惭愧!”

“无碍,无碍。”

已然回过神的董允,连忙摆手,笑颜潺潺,“非子瑾扈从之错,乃我骤见长虫而惊,倒是让子瑾见笑了。”

话落,又制止了乞牙厝的行礼。

眸绽喜色,目视着乞牙厝,拊掌欣然而言,“子瑾,莫非此便是手刃贼子朱褒之人乎?真壮士也!”

赞罢,竟还想伸手去拍乞牙厝肩膀,以示亲昵。

只是见那长虫仍在吐信,手方伸半,又讪讪收了回来。

“哈哈哈”

亦然闻声而来的天子,瞧得真切,不由大笑,口出谑言,“今方知,平日不苟言笑的休昭,竟惧一长虫矣!”

让董允啼笑皆非,好一阵发窘。

只是天子笑罢,不多时,自身便面色煞白。

因误会解开后,乞牙厝步来造饭之火前,将手中长虫以火暖了暖。

随即,便两手执长虫首尾,高举过顶,以牙咬开蛇尾后,便伏口而上,生汲其血!

端的生蛮无比。

悄然移步,离火堆远了些,天子拉着郑璞,轻声而谓,“子瑾,南中蛮夷,皆如此茹毛饮血邪?”

而关兴、诸葛乔及董允,亦然步来,竖耳以待。

“南中之地,鲜少有盐井。”

闻言,郑璞微微颔首,含笑而道,“南人大族,尚可有资财购盐食之。但土人蛮夷,不忌生食,常生饮血,裨益于身。”

“呲!”

郑璞甫一话落,天子便毫无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气,眸绽匪夷。

目怔少时,便微摇头,悄声而叹,“土人蛮夷,亦乃朕之子民也。竟困顿如斯,乃朕之不德也。”

不过,叹息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倏然侧头,双目灼灼,“子瑾随征南中,一岁有余,可曾生饮血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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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三国志诸葛瑾传载裴松注诸葛姓氏渊源。吴书曰:其先葛氏,本琅邪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因以为氏。风俗通曰: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而诛,孝文帝追录,封其孙诸县侯,因并氏焉。

注2:汉,男子最晚十五束发。礼记玉藻:“童子之节也,缁布衣,锦缘,锦绅并纽,锦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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