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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通行兵马岔路的景谷道,两校兵马想隐匿踪迹蛰伏,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霍弋做到了。
抑或者说,乃是郑璞将人心及惯性思维,算无遗策!
霍弋所领的士卒,大多都是南中蛮夷,惯于翻山越岭寻猎物及山货,亦十分善于隐匿行踪。
进发之时,郑璞便特地嘱咐,让他们沿着白龙江而行走,穿行于乱石及河畔中,尽可能不去踩踏草地,抑或劈砍草木显了踪迹。
且,他选择蛰伏之地,乃是一处峭壁上。
是山峦漫出白龙江,突兀断掉的峭壁,离地二丈有余。
四面空旷,行走于景谷道上,无需派遣兵马遣去探查,便可以一目了然。
而霍弋等人却是于此,让善于攀爬的士卒,先登而上,以麻绳捆系山石,随后全军皆接力而攀上,隐入峭壁上的山林中。
如此做法,莫说桥头戍围主官符章不会意料得到。
就连霍弋刚听罢,郑璞的细细叮嘱,都不由心中叹服不已。
那时,他心中终于明了,为何素来重僚佐品德的丞相,会对性情刚愎狠戾的郑璞如此器异!
郑督军,何止于胸有筹画之能哉!
人心亦算尽矣!
且,他竟年齿方二十有一,委实天纵奇才也!
我大汉后进者,孰人比肩?
此乃上苍不绝我大汉,眷顾所赐也!
丞相见微知著,焉能以等闲之辈而视之?
庸碌如我,竟先前心中尚且对他颇有腹诽,唉
心中对郑璞大为改观的霍弋,卷缩身躯趴在山石上,居高临下目睹着远处景谷道上,浩浩荡荡往白水关方向进发的氐人部落。
不由,又为郑璞担忧起来。
约莫五百骑先驱,有六百步卒殿后,尚有近千人邑落牧民,贼众竟如此之多!
不知督军那边,能撑到我率军逆战否?
远在三十余里外的郑璞,答案乃是无须担忧!
于野外以步抗骑,大汉从武帝击匈奴时,便大量采用了武钢车,结车阵而战。
武刚车,乃是一种兵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橹。
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也可以用来作战。
作战时的武刚车,车身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
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便可成为坚固的堡垒。
士卒们庇护在盾牌车体后,刀盾兵及长矛手守护弓弩手,让他们心无旁骛的,通过武刚车上的孔洞,倾泻弩矢。
然也!
有武钢车,就能组成大汉对抗游牧民族最大的杀器:强弩阵!
譬如昔年李陵出塞,于浚稽山以五千步卒抗匈奴十一万,临阵斩杀数倍,让匈奴鞮侯单于心生惧意,一度生出退兵之念。
然,亦很可惜。
汉军候管敢临阵叛,道出汉军弩箭将尽的底细,导致汉军兵败、李陵突围时被俘。
李陵被俘时还叹息了一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抑或说,若弩矢充足,汉军以步战骑,哪怕迎战敌二十余倍,亦能不败!
自然,郑璞非狂妄之人。
临阵调度之能,不敢自比将门之后的李陵。
不过,他心中觉得,有武钢车与充足的弩矢,以及百战余生的两百老卒,只需坚守到霍弋率兵于后方袭来,亦不算狂妄吧?
白水关军辎库存,所有的弩矢都被他搬来了。
一百五十张弩,其中有数十张,乃是需要用脚或腰部助力上弦的蹶张弩和腰引弩。
腰引弩的弓力,可达七八石!注1
对比大黄弩,亦然不逊色几分了。
膂力过人的赵广,便手执了一张,看有无狙杀氐人大酋的机会。
源于仅仅两百士卒,无法塞道而扼守的干系,郑璞让士卒们循着山脉走势,寻了个拐弯的峭壁落下营寨。
背有峭壁可依,受敌面仅两侧。
且是摆出了圆阵。
此乃野战防御时,一种环形战斗阵形,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系古代“十阵”之一。
三十余具武钢车,被交错陈列在前。
长矛兵在后,将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来,尖锐锋芒正得意招摇着阳光的冷芒。与武钢车外侧绑着的长矛,连成一片后,便成了攻守皆备的壁垒。
近观,长戟长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惊的竖着刺的刺猬。
远顾,如同汪洋中的礁石傲立,准备着迎接惊涛骇浪的拍打。
藏身在武钢车内侧大盾后面的弩兵,依托着刀盾兵举盾防御,利用武钢车大橹镂空的空隙,已然装上了弩矢待命。
如此做法,让率兵赶至的氐王符章,不由眼角抽搐。
游离生存在于汉魏之间,他并非无见识之人。
深知汉军军械精良,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超过氐人的弓箭。且强弩矢穿透力极强,氐人的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
两百汉军以武钢车结阵而守,若想攻破,己方至少要付出数倍伤亡。
除非,自己围而不攻,坐等汉军粮尽不战而溃!
然,此种念头想想便作罢。
莫说他仅让士卒携三日之粮而来,那白水关的汉军得了消息,安能不出兵来救援邪?
就是不知道,此些汉军士气如何?
见我引近两千步骑而来,是否人心惶惶?
带着众大酋驻马于白龙江畔,眺望汉军森严的阵列,心中微有忧虑。
倏然,他耳中似是听到了,一丝很微弱弦响。
定眼看去,竟捕捉到了一点星光,正奔着自己的胸膛而来!
顿时,他满腔思绪都抛出九霄云外,浑身都激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急忙依托精湛的骑术,将身体往后折去,后脑勺刚贴到马臀上,就感觉鼻尖有股劲风尖锐的呼啸而过,火辣辣的疼。
但他没有心情品尝疼痛,因他是幸运的。
随他身后的一个倒霉大酋,已经一声不响的,栽落马下当场毙命了。
“威武!!”
汉军阵内,猛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但手执腰引弩的赵广,却是狠狠的挥拳,一脸意犹不足。
他本是想偷摸狙杀,那立马中间的贼酋,那料到却是误中副车!
且,贼子受惊后,已然转马归去了。
不过,正于牙旗下的郑璞,却是横笛于唇,将那激昂的旋律倾泻而出。
让所有汉军士卒,都放声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浑厚,豪迈震天。
亦让驰马归去的符章,彻底绝了如何威慑汉军士气的念头。
唯有强攻了!
“挖灶造饭,明日死战!”
符章以手触了下鼻尖,痛得龇牙咧嘴,亦忿怒的吼出了命令。
嗯,从桥头赶至时,天色已幕。
一夜无话。
翌日,天际线外的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朝阳方从山峦中跳跃而出,将红光洒落人间,氐人军中擂鼓声大振。
各部兵马已然列阵毕,在各自大酋的呵斥下,缓缓而来。
而走在前面的兵卒,都手持着小圆盾,更多的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四不像。
“进则生,退则斩!”
立于大纛下的符章,冲着所有部落大酋,音容俱厉,“今日不踏破敌阵,我归去后倾出族人踏平尔等部落!”
而且还让长子符健,领五百骑卒,执刃督战行军法。
但有闻鼓不进者,擅自后退者,皆斩之!
众大酋无奈,却不敢反驳。
一来,符章乃是让自身所率的六百步卒,充任先登。
另一,则是以符章部落的实力,真有将他们悉数踏平的实力。
他们只能奋发了骨子里的悍勇,鼓噪起族人的决死之心,冀望能一战而定。
“咚!”
“咚!咚!”
振奋的鼓声响起,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只见许多氐人执刀横盾,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待进入一百五十步内,便发足狂奔,怒吼着往汉军车阵冲锋而上。
“死战!”
“死战!”
一时之间,声音响彻河畔,让安安静静流淌的白龙江,都起了涟漪。
然而,汉军阵内一片死寂。
接过临阵指挥权的赵广,双眸死死的盯着方才让士卒,抛射出计算距离的箭矢,哪怕氐人都冲入了百步内,都没有下令射击。
他想待氐人冲进六十步以内,再射出弩箭。
中箭的氐人,无论死不死都会哀嚎倒地,会绊倒或者阻碍后续氐人们的冲锋。
而且这个距离,己方的弩箭可以洞穿木盾了,氐人们在此距离内不会有时间再度结阵,从而沦为靶子。
说时迟,那时快。
“击!”
赵广猛然暴起一声怒呵,让弩兵们扣压下了悬刀。
短而粗的弩箭,在冲锋而来的氐人阵中,绽放了无数血红而又妖艳的花儿。
射出弩箭的兵卒,立刻就侧身让出大盾的镂空,蹲下来上弦。
另外一个弩兵立刻就凑过去,将弩箭矢镞瞄准。
三段射的技法,让弩箭射击没有间隔,也让叛军们犹如大风席卷而过的秋天麦子。
伏倒一片,哀嚎连绵。
同样也激起了他们誓死如归,愈发悍勇而冲。
这种前赴后继送死的勇气,就连作为敌人的郑璞,观战时都倾佩不已。
然而,或许是符章“不胜尽斩之”的命令,太过于激奋人的潜力。
那些氐人在各大酋的率领下,都红了眼睛。兀自将手中的盾牌,横着脖颈前方,无视了弩箭的持续袭来,大步跨过族人的尸体,狂奔而至。
“杀!”
“杀!”
他们将胸膛内的戾气,用简短的话语宣泄出来。
也让赵广于郑璞尽蹙眉。
对方以不计伤亡的战术,正中了汉军的软肋:兵力太少!
一地伏尸,满山道哀嚎。
比预想中更快,仅仅两刻钟后,强弩阵的压制优势,便被氐人的悍不畏死给抵消了。
氐人仗着人数优势,已经陆陆续续冲到了武钢车前。
借着狂奔而来的惯性,有人矮身,双脚一蹬地面,用盾牌护着肩膀就撞上来,冀望能撞断武钢车的大橹。
就是有些可惜。
大橹本来就厚重,他们撞击的力度,只能让大橹晃了晃,而不是倒塌。
亦有机灵的,直接挥刃乱劈绑在车上的长矛。
冀望能扩大空间,揉身进入与汉军短兵相接,血溅三尺。
“抬矛!”
“刺!”
压阵的赵广此时猛然厉呵,让长矛兵将手中兵器横直,用力捅出去。
“噗呲!”
尖锐锋刃入肉的声音,继续传唱着死亡的旋律。
冲到跟前的氐人,至少有一半都捂着胸膛倒在血泊中。
然而一个死去,又有一个冲上来,犹如春天里那生生不息的绿意一样,一直弥漫在汉军的双眸中。
捆绑在车上的长矛,被砍断了。
厚重的大橹,亦然被无畏死亡的氐人们给撞到了。
那些伴着大橹倒地,而显露出身躯的弩兵,虽然长矛兵极力在掩护着,有扎甲在身防御着,却依然有了伤亡。
“退!拔刀!”
赵广再度出声。
兵卒们迅速将长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没有刺中,就松手后退,让出武钢车的通道。
别在腰侧的环首刀,也伴着冷芒出鞘。
对此,氐人们一阵欢呼。
急不可耐的,冲进武钢车连环中狭小的通道,亦有攀爬上武钢车,试图一鼓作气冲破军阵,却是迎来了死亡。
交错摆放的武钢车,通道太逼仄了,只容一人通过。
且当氐人冲出通道后,就迎来两侧汉军兵卒雪亮的环首刀。
那些攀上武钢车,跳跃而下的氐人,亦然会在半空中,就迎来两三支长矛的亲吻。
“擂鼓!”
“催战!”
立在牙旗的郑璞对着军鼓手吼出一句,便拔出利刃,于乞牙厝的护卫下冲向前。
“战!”
“战!”
主将的身先士卒,总会激起所有人的誓死跟随。
小小的圆阵,汉军士卒们士气如虹的,吼出永不后退的宣言。
一方悍不畏死冲来,一方半步不让的誓死捍卫,让被劈飞的残肢、被划破腔腹流出的肝脏,还有被削去半个脑袋残渣,主宰这一方天地。
刀光雪亮,矛尖耀眼,箭镞破空,汇聚成为死神嘴角荡漾的微笑。
每一刻,都有人伏倒在地。
每个瞬息,都有人哀鸣着,告别这个冰冷人间的不值得。
阴平这片贫瘠的土地,贪婪的汲取着鲜血,尽情享受着人类自相残杀的饕餮盛宴,笑纳着人类的生命回馈。
或许,这条山道于明岁长出来的杂草,至少有半丈高吧?
赵广一手执环首刀,一手执短矛。
带着兵卒守在武钢车后,尽可能遏制住,不让更多氐人冲进来。
脸庞和衣甲上,都溅满了黑红的血液,却没有耽误他怒睁的眼睛和咆哮如雷。
抡圆了环首刀,将一个氐人连头带肩膀给劈开;借着身体往左前倾的力度,左手执着的短矛高举过肩,顺势捅入了另外一个氐人口中。
力气之大,连牙齿都迸飞了好几颗。
直起身体之际,飞起一脚就将身前还未倒下的身体,踢向继续前赴后继的氐人,绊倒了好几个。
“杀!”
再度一声怒吼。
赵广环首刀与短矛再度交错向前。
以无数氐人的尸体,堵住了武钢车通道,端的悍勇无比!
郑璞这边,亦然不弱。
有勇猛无比的乞牙厝在身侧,他迸发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长柄铁蒺藜狂舞,砸碎了无数头颅,长剑闪耀,犹如毒蛇吐信刺入氐人的咽喉或眼睛。
小园阵坚如磐石,任他东西南北风,兀自巍然不动!
杀与被杀的僵持,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氐人的攻势就出现了颓势。
不是他们匮乏了赴死的勇气,而是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严重阻碍了他们冲过来的道路。
从武钢车前三十步,到小圆阵前,每一寸土壤都犬牙交错的,叠了两具尸体以上!
让他们连落脚的缝隙都没有。
这种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和久战不下的挫折,让氐人们的气势也在消逝,眼睛慢慢变得不再血红。
“呜”
“呜”
而就在这时,氐人后阵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
符章不负被氐人赞为“智者”。
在后方观看战局的他,已经看出了氐人们后续乏力,已经无法再建功,索性先让他们撤退回来。
自然,他不会放弃进攻。
而是让长子符健的五百骑,皆下马持弓,抛射!
压制汉军不敢冒头,顺势清出道路,然后再遣生力军尽数压上,打算一举竟功。
“呼”
“呼”
赵广将手中的短矛,用力掷出,狠狠扎进一名掉头往后撤的氐人后,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面早就粘稠无比,早就腥臭无比。
激战过后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胸腹中,仿佛是被人扔进去了一堆炙热火炭。
烫得疼,烧得慌。
然而,当无数箭矢,从天上落下来时,他瞬息间变得生龙活虎。
猫着腰躲入盾橹防御内,双眸死死盯着,外面正在拉扯尸首的氐人,心中有些急切。
双方兵力悬殊太大,恐小圆阵于下一波,就被攻破了
“咚!”
“咚!咚!”
战鼓如雷,声声催。
鬼哭狼嚎的氐人,再度红眼而来。
然而,浴血无数的郑璞,却是大声的笑了。
所有的汉军,也都欢声如雷。
因为他们看到了,氐人大纛后方,有一杆绣着“玄武”两字的军旗,已经挣脱了大地束缚,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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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东汉时腰引弩,图见济宁武氏祠画像石中。晋书马隆传称腰引弩,强度为三十六钧(约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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