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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然秋七月,然那扑面而来的暑气,依旧能人感受到如火骄阳的热情。

所幸,蜀北白水关,位于崇山峻岭中,且有白龙江蜿蜒而过,寻处郁郁葱葱的树荫席地而坐,亦能虏获一丝凉爽。

就是那树上之蝉颇多,不知疲倦的鼓噪着。

音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缓,时而急,此起彼伏。

不知是欢鸣着暑气未散去感恩乐章,抑或者是谱写已蹦跶不了几日的秋日葬歌。

水流之畔,一处巨大的坟茔,依山而丘,坟前数块石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此乃郑璞立下的。

土丘里,安息着去岁景谷道之战,战死的士卒。

自古以来,战功赫赫的名将,身后皆是白骨累累。

每一次升迁加职,每一次战功被他人所赞赏,代价皆是士卒们的尸骨盈野,

生而为人,郑璞尽己可能,收敛尸首而葬,权当是让他们留下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吧。

此番,受丞相所遣前来白水关,他不由自主前来坟丘前。

白衣如雪,凭石而坐,阖目横竹笛于唇上,一曲婉转且幽怨的似是故人来,便倾泻而出,与那微风掠过的树语,相互辉映。

立于远处的诸葛乔,静静倾听着,目视着巨大的坟丘,目光有些迷离。

丞相诸葛亮率领诸部驻军汉中郡后,他便官职便成为了后监军,督领蜀地粮秣辎重转运的主官,数月如一日,往来跋涉于群山栈道中。

异常艰辛。

连容颜与身躯,颇有了几分骨瘦形销的味道。

所幸,相府西曹掾蒲元,终于将铁索用于粮运了。

为了维护索道运粮的通畅,蜀北四关的守将,都别设了索道卒,转职护粮转运,让他得以卸责在汉中别任他事。

今随来白水关,乃是郑璞请丞相遣之。

想以他的身份,让氐王符章觉得大汉对招降的重视。

毕竟,执掌大汉权柄的丞相,遣子来商议细节,符章尚有何疑虑,以为大汉诚意不足?

只不过,启程的前一日,诸葛乔还被丞相私下叮嘱了一番。

“子瑾虽年少于你数岁,然心计更胜之。伯松此去,不可置喙他所行所言,多思之,或有裨益之处。”

直接将诸葛乔定为摆设,重在参与

对此,性情素来温和、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倒是没有不满之处。

他与郑璞已然颇为熟稔,自是知二人才学高低。

然而,难免的,会对郑璞所行所言好奇不已,放在心中细细品咂。

譬如,方才接见氐王符章长子符健。

那符健絮絮叨叨,各种表忠心及他部落依附大汉后,可为大汉守境戍边等等各种利弊及邀功,只不过换来了郑璞一句话,“少酋且归去,请汝父前来商议吧。”

当即,便让符健面有不渝之色。

他等候了近十日,只是唤来一句质疑他身份低微、不能主事的言语?

哪怕他委实无法作主,郑璞亦应该多少透露些诚意,让他归去请示其父符章吧?

然而,郑璞接下来一句,便让他再不敢作怨言,火急火燎的驰马出关而归。

“非我有轻视少酋之心,抑或者疑贵部来附之心。乃是逆魏残暴,我不想目睹贵部,他日沦为兴国氐王阿贵、河池氐王窦茂一般,被举族而屠戮。”

亦让诸葛乔暗自琢磨,如若自己乃是郑璞,当如何圆了“灭族”的说辞。

嗯,说客惯用的伎俩嘛,总是先夸大其实,以为你分忧的姿态,然后再让别人认可自身所谋,好让己方所求得逞。

诸葛乔对此,了然于胸。

就是颇有期待,想看自身所思与郑璞所为,能否谙合否?

二日后,白水关外景谷道。

凸额尖颚、身长不盈七尺的氐王符章应邀而来,见到郑璞时,双眸不由闪过一缕讶然。

他有些难于置信,昔日设谋伏击他的汉军将领,竟是如此年轻。

无独有偶。

郑璞亦很意外,容貌短小如他,竟能在强者为尊的氐人族群中,被拥戴为大酋。

或许,此人别有所长吧。

暗道了声,郑璞笑颜潺潺,为他引见诸葛乔,且叙了几句诸如“氐王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大汉思之若渴”等客套。

待双方入坐,便先声夺人,“首领,我大汉威名信著,素来待人以诚,我亦不想诓骗首领。是故,还请首领思之,与阴平桥头戍围相比,我大汉白水关是否更易扼守?”

呃?

闻言,符章双眸微凝。

见郑璞满脸坦诚,便陷入了沉吟中。

因郑璞此言,隐晦的告知他,无意占据阴平桥头。

抑或者说,亦将他与大汉讨价还价的筹码,给抹去了。

若大汉并不想现在便与曹魏鏖战,占据了桥头戍围,对大汉有害无利。

因桥头戍围虽险要,却要承当曹魏从阴平道、武都、羌道的三路来袭,对比仅受敌景谷道白水关,太难坚守了。

“郑督军此言之意,乃是声称,大汉无意接纳我部归附邪?”

沉默了少时,符章扬眉,出声反问道。

且,不等郑璞回复,便面露嗤笑之意,“呵,不想,大汉偏安巴蜀时日太久,竟已无进取之心矣!”

“唉”

微微摇头,郑璞并没有作色,乃是怅然长叹一声,方敛容而问,“我以诚言之,首领又何必出言激我?莫非,首领不曾有思,我大汉若据了桥头戍围,对首领而言,乃是弊大于利邪?”

这次,符章闻言便敛容,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被氐人冠以“智者”之称,安能不明前来依附大汉的利弊?

若曹魏得知,桥头戍围易手,必然发大兵来争!

而他得到了大汉的粮秣及辎重支援,也要承担依附的代价,让族人浴血奋战在抵御曹魏兵马的第一线。

进而死伤惨重,导致部落式微。

只是,明知如此他却依旧前来请降,乃是他不敢在阴平继续呆下去了。

上次景谷道之战,他中伏败北,让阴平许多部落都颇有微词。

有些部落大酋,对氐王强端进言,声称他才能尔尔,难当坚守桥头戍围重任。

亦有些大酋,诋毁他乃是故意战败,为了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人人自危,只能无奈的选择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虽说,这些诋毁之言,氐王强端并没有相信。

且是遣人来安抚他,让他无需理会,继续好生任职便是。

然而,他心有不安。

当年他迁入阴平之时,出于谨慎考虑,还重金厚利买通了强端一亲近之人,让其暗地里传通消息。

是故,他亦然知道了,曹魏雍州刺史郭淮曾传言强端,问桥头戍围尚能受邪?

亦是说,郭淮对他戍守桥头,并不放心。

此是致命的。

强端划分田地及牧场,接纳他留阴平,便是想他成为抵御汉军的防线。

而如今,郭淮质疑桥头戍围的防御,仰仗曹魏鼻息存活的强端,在众部落大酋持续诋毁下,尚能信任他多久?

长在人心上的猜忌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哪怕是上苍,都无法阻止它建长为参天大树。

更莫说,在西北贫瘠土壤中成长氐人,从来都不相信情谊。

没有一位氐王,能抵御得了来自利益的诱惑。

符章觉得,他的族人及牛羊战马,终究有一日会被曹魏与强端觊觎,然后联手给吞并掉!

再不济,亦有可能被强端遣去甸氏道,抵御白马羌及参狼羌的寇边。

在桥头戍围,巴蜀数年都不会出兵骚扰。

但若去了甸氏道,屡岁秋冬时节,都要与白马羌及参狼羌作战,他可不想让族人的性命慢慢被损耗掉!

或许说,如此想法,有些庸人自扰。

但,哪怕是仅有一丝可能,符章都不敢拿身家性命去担风险。

然而武都郡,如今也在曹魏的控制中,他若是弃了桥头戍围率族人归去,反而给了曹魏与强端借口!

譬如,污蔑他与巴蜀有私通。

随后,号召武都其他氐人部落,一起享受瓜分他部落的饕餮盛宴。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前来依附大汉的决策。

因而依附大汉,他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被诸多部落及曹魏围攻,他必然尸骨无存!

“老身年迈昏聩,以至方才狂妄,还请郑督军莫见怪。”

沉默了好久的符章,依着汉家礼仪,给郑璞行了一礼,“然,我率族人前来归附大汉,亦是一片赤诚。还请督军明察,代我表陈于丞相。”

“首领之心,丞相不曾有疑。”

指了指身侧的诸葛乔,郑璞冁然而笑,“且丞相遣我来,并非是不纳首领之意。乃是不敢辜负首领率部归义的拳拳之心,便想着为首领而谋,如何免受逆魏的兵锋来袭矣。”

“章,谢丞相仁义!”

倏然起身,符章向右拱手,以示遥致丞相后,方再度入坐,轻声问道,“如何令我族人免遭曹魏屠戮,还请郑督军不吝教我。”

符章甫一话落,郑璞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装了好久的悲天悯人,他终于可以图穷匕见了。

“不敢声称有教。”

连忙拱手,郑璞先作谦言,肃容而对,“首领,我来白水关于图,心中所思者有二,供首领自择之。”

话落,符章亦肃容,拱手而请,“愿闻其详。”

“其一,乃是我大汉甫一讨平南中诸郡叛乱,为今之际,委实不能与逆魏打动刀兵,亦不能接受首领所守的桥头戍围。是故,还请首领暂时屈尊于逆魏之下。我大汉会私下提供军械及其他辎重,让首领得以积攒实力。”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轻笑道,“不过,今益州疲敝,且军械等物运来白水关亦不便,还请首领酌情转我大汉些许战马或耕牛。”

“嗯,此乃必然。”

摆了摆手,符章颔首而道,“郑督军放心,我非贪婪之徒。若大汉愿授予我军械辎重,我必以牛羊战马报之。”

话落,又探头过来,催声道,“不知郑督军所思之二,乃是何策?”

“其二,乃是请首领举族迁入汉中郡。”

嗯?

郑璞话落之际,符章便霍然起身,勃然作色。

且是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语气忿恚不已的咆哮如雷,“我以诚来投,郑督军竟当我三岁小儿戏耍邪!”

刹那间,那肆意且欢快飞扬的口水,在炙阳下竟泛起了点点斑斓。

亦让郑璞一阵恶心。

反手卷起衣袖,轻擦拭脸庞后,才语气淡淡而言,“首领先莫动怒,待我叙话完,再回绝亦不迟。且,首领不选其二,可选其一耳。”

呼呼

赤色浮面的符章,双眸死死的,沉默的盯着郑璞,胸膛急剧起伏着。

数息之后,他阖眸长舒一口气,努力抑制胸中忿怒后,方再度入座,从牙齿中挤出数个字,“愿听郑督军高论!”

“呵”

轻声而笑,郑璞双眸灼灼,侃侃而谈。

“我请令郎携言,首领不曾有闻邪?西北动乱,已然数十年矣。”

“羌胡部落也好,氐人部落亦罢,身在局中,终不能独善其身。”

“如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昔日部落比符首领更加强盛,然而今已是白骨露于野,任凭风吹雨打去。我知首领不愿迁入汉中的顾忌,然首领若不入汉中避难,流离于我大汉与逆魏之间,不惧他日步入兴国氐王等人后尘邪?”

“再者,我大汉素来仁义,从不做宵小行径。”

言至此,郑璞肃容以对,掷地有声,“今请首领内迁,自是有所安排,可让首领权势不失,子孙世代得享富与贵!”

呃?

此番听罢,符健怒容慢慢散去。

诚然,他知道,在大汉与曹魏中夹缝生存,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

但迁入汉中,亦不异于羊入虎口,被大汉予取予求!

此两者,皆如履薄冰也。

是故,他双眸狐疑不已,静静审视了郑璞少许,方试声问道,“我若举族迁入汉中,不知大汉如何待我?”

而郑璞闻问,便齿牙春色。

亦然不怠慢,直言道,“丞相听闻首领有两子,遣我来之际,曾如此嘱言让我转于首领。”

“其一,首领将爵封都亭侯,食五百户。官拜归义将军,领相府参军,且朝廷会在成都,为首领起高第授之!”

“其二,首领幼子,爵封关内侯,食两百户。官拜虎贲中郎将,秩比二千石,领兵宿卫宫禁。”

“其三,乃是首领长子,官拜虎威校尉,可从族人中选八百骑为义从,自领之,为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副将。嗯,我大汉惯例,乃嫡长嗣爵,故不封首领长子爵位。”

符章听罢,双目瞬息间睁圆,满脸不可置信。

木然侧头目顾,待旁边的诸葛乔笑着颔首,他犹不信,声音微颤而问,“丞相果真有言,让我长子任义从之将邪?”

嗯,亦不怪他惊诧。

因为义从,乃是边军的建制,并不那么草率许人的。

义从的起源,乃是章和二年(公元88年),护羌校尉邓训,收养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以为义从,后演变为戍守边郡之卒。

但这些少年健勇者,必须要编入户籍,成为大汉臣民。

比如邓训的湟中义从,最早是月氏胡投降了汉朝,被官府迁徙到了湟中一带编户栖居,属于汉朝的臣民,所以称为“义从胡”。后来因为月氏胡和湟中的羌族融合,称呼就变成了“湟中义从”或者“湟中义从胡”。

且,以大汉惯例,义从的各级将率,皆由大汉良家子担任。

绝无授予羌胡之说。注1

因担忧羌胡担任了将率,会倚仗权力,催生恣睢之心,驱兵并吞周边部落,让自身部落形成尾大不掉的大势力。

如今,丞相能允符章长子符健,职为领义从的将率,堪称诚意满满了。

至少,若符健成为将率,为大汉征战,得以积累功勋而保家门恩荣不衰,符章便可放下被大汉狼吞虎咽之心。

且,一门两侯之贵,要比在夹缝中生存的终日惶惶不安,更令人心安。

权势不倾,子孙皆荣贵,夫复何求邪?

“首领,丞相确有此言。”

郑璞颔首而笑,“首领举族迁入汉中之际,便是天子诏令至汉中之时!”

“丞相如此厚待于我,我非草木,焉敢有负邪?”

闻言,符章起身作礼,满脸激昂,“还请郑督军代我禀言丞相,我愿举族迁入汉中郡,誓以死报大汉恩德!”

“哈哈哈”

郑璞大笑,亦然连忙起身回礼,“首领深明大义,举族来投,乃我大汉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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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汉末领湟中义从叛乱的北宫伯玉乃汉人。北宫氏出自姬姓,以奉北宫官职而得姓。类同于司马、司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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