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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斜,玉怀璧已经端然坐在了高家的正堂里,薛纪英绾着头发坐在一旁,面色沉凝,看来心事颇重。此时,高爵方推门进来,他一壁坐下,一壁叹道:“我又去仔细盘问了一遍屹儿,说的和沉儿一模一样,今日他们牵涉进这件事,着实棘手。”
“依照伯岳侯的性子,必然会对我们两家追问不放,”玉怀璧抬首,“就怕他无中生有。”
高爵微微点头,“此事蹊跷颇多,但一看就是有预谋的,这些咱们管不到,可公主离宫又遇上了火库爆炸,只怕,上头那位多疑,再有揣测,可就难办了。”
玉怀璧附和道:“我思来想去,这件事,皇帝不会怠慢,又是一件能把东都翻个底儿朝天的大事,你和平甫都牵涉其中,我赶来就是想同你们商定对策,看看如何应对。”
“说起来,咱们的孩子应算首功一件。”薛纪英点首接话,“护住了公主贵人,屹儿与沉儿应当奖赏才对。”
听到这儿,玉怀璧不免苦笑起来,连忙道:“我的好妹妹,皇帝当然会褒奖他们,但是算起账来,他怎么能不想,怎么能不猜,为什么偏偏我们的孩儿坐在了他闺女的身边,一丈一地去算,没有的事情,也泰山压顶一般,不就是怕这个吗?”
薛纪英当下沉默不言。
高爵也是神色凝重,只道:“最近很不太平,我们谋划再多,也不如随机应变。”
玉怀璧点了点头,“这件事闹得大,你的三寺不可能不管,须多留意。”
“这是自然,唉,最近朝堂风云莫测,南仓里,尤济事吐口了很多事儿,加上今夜之事,只怕大魏要肃清很多外人了。”高爵忧心忡忡。
玉怀璧即道:“世道不太平,你我两家位高权重,不得不防。”
“这是自然,我会与平甫商议一个对策的。”
薛纪英也跟着道:“方才你说让沉儿在家休息一天,我看,让屹儿也告假一天吧。”
“也好,不过此事到明日,你们家青龄可就得进宫了。”不错,高青龄如今的身份,是需要随时在宫内候旨的。
“她自己应付得来,你放心吧。”薛纪英一直相信自己的女儿。
“万事得多加小心,不可掉以轻心,必要时候,说不定二位公主能帮到咱们。”玉怀璧很清楚,两位公主说话的分量要比他们筹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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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建章宫偏殿,罗保朝坐在殿中惴惴不安,心里面翻江倒海,总觉得自家也出了事儿。申乃安坐在一旁,揉了揉眼睛,面前守着半盏清水,问道:“罗大监心里有事?”
罗保朝望着门外,答道:“是,总觉得事出非常。”
“此事的确蹊跷,按道理讲,挑这个日子下手,是他们看中了节庆人多,制造的恐慌也更大,但他们行事如此缜密,滴水不漏,不像是临时起意,”申乃安思忖着,“会不会和登州有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罗保朝内心层层分析。
申乃安把盏在手,温润含笑,方道:“我们能占据西山优势,一是因为地利,二是因为火器,上庸与牧国苦火器久矣,只要大魏在一天,这把利刃就会抵在他们喉头一天,而他们也一直造不出大魏的火器。”
“是啊,多亏先帝有先见之明,为了守住火器的制造机密,设下障眼法,在六县设置了许多火库,将关键藏在其中,除了陛下,没人知道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藏匿之地。”罗沉也是最近新任敕事监,才慢慢触碰到这些隐晦的事情。
“所以啊,曲县的三响堂先炸了,东都的怀安坊后炸了,接下来会是哪里呢?”申乃安深深一笑。
“申公?”这句话一说出口,罗保朝立时警惕起来。
“我才在陛下面前说的,是第一个原因,要制造民怨,阻碍火器的制造,第二个原因,就是找到火器制造的详方,两年两次爆炸,恐怕很多人都已经坐不住要抵制火器了,加上火器极大地替代了军队,故而一些靠刀剑盾甲发家的人,必然也会抵制火器,大魏倘若放弃火器,必然为人拿捏。”申乃安素有“胜天算”之名,他的心术向来诡异,善纵横谋划,是能说会劝之人,故而才被委以宣慰司丞,统理大魏外事。
话说到这儿份上,罗保朝也渐渐觉察出端倪,“可我想不明白,登州怎么和这件事牵扯上的。”
“这很简单,只要一开始,他们就是奔着火器这个目的来的,一切自有分说。”申乃安胸有成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申公这话怎么说?”
“你也看过司刑寺审问尤济事的案底了,他原来统摄三寺,对刑名、礼法、外政三大事极尽专断,冤假错案、逾越礼制、徇私舞弊皆有发生,当中一条,不知你参透没有,他说自己与种仁交好,又和尹出云同谋,总揽商贸之利,看似是官商军勾结,但若加入火器这一点,不难看出,是为了寻找火器详方,故而,登州兵变与此事息息相关。”申乃安一番话,罗保朝恍然大悟。
“所以啊,尤济事的事儿一出,尹出云就逃到登州起兵,与此同时,上庸与牧国联军压境,东都再爆炸,一切顺理成章。”申乃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罗保朝定了定心神,转而问:“那我们岂不是该肃清东都,也要对陛下说明此中关键。”
申乃安看着他再三变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于是慢慢道:“罗大监忠君爱国,我是看在眼里的,但千万别着急,陛下对这件事,已经非常明白了,但他必须按兵不动,不可能贸然对某处派兵保护,要是真做了,才是正中上庸下怀。”
“对啊,对啊,我有些焦躁了。”罗保朝微微抬眉,眼神藏在暗里,灯火照着额头,语气平静。
申乃安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的顾虑,因是道:“罗大监,你是强弩先断,刚刀易伤,你如今过于正直,反而不好,我提醒你,是因为我敬重你,大魏不能少了你这等人物,如今局势迷惑,你如果硬做钓鱼之饵,水下游的,若是小鱼还好,但是恶蛟呢?执钩者,得之,为饵者,亡之。”
罗保朝今夜屡屡被他点拨,内心不觉疑惑,便问:“申公这话什么意思?”
申乃安不加掩饰,直道:“劝你别那么忠贞不二。”
“申公这是对陛下不敬了。”罗保朝一扬脸,双眸如炬。
申乃安反问道:“那谁对陛下敬重?”
这一问,倒让罗保朝不知该怎么回答。申乃安也不恼,抬手摊掌,其上之纹,错综复杂,他仍旧慢慢地说着:“国,是民众之本,君,是立国之本,民,又是君威之本,换言之,无君则无国,无国则无民,可,若是无民,自然无君,敬重君上,不如敬重国土,敬重百姓,当你为百姓谋生存之时,就是为君上谋生存,如此简单的道理,罗大监应该明晓,我劝你不要愚忠,容易蒙蔽双眼,如今天下大势,我大魏占了一半,若能撑住,必得统一,届时,千里江山就是你对君上最好的尽忠之礼,而现在,无论是登州还是西山,无论是上庸还是牧国,都不是你该操心的,请着眼于大魏百姓。”
“申公的意思,是要我沉默了?”他的心随之平静下来。
申乃安点了点头,肯定道:“沉默着一时半刻,才能有更振聋发聩的来日。”
他说得对,东都爆炸一事,根本不需要罗保朝跟着操心,也不需要他挺身而出,皇帝既然能想到三响堂的案子,自然心中已有决断。
接下来的一切,就看皇帝的安排了。
“我知道你斡旋于诸国之间,没有你,破不了南江与琼州的会盟,大魏也不会与牧国、上庸以西山要塞为界而安,纵横谋划,你的心胸在天下,绝不在朝堂。”罗保朝也从心眼里敬佩他。
“不错,我确实善于此事,但是纵横天下之后,我求的是什么呢?”申乃安莞尔,举手捧光,影绰绰间,仿佛托着太阳。
“是太平。”他自己回答了。
罗保朝立时起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满是敬畏。申乃安素来高接天宇,与人交时冷冰然也,与人谋时志气高也,权贵不能侵,独有兰草之臭,而无尘世之俗。他不喜虚与委蛇,不喜勾心斗角,不喜那肮脏、无耻、无义的事。
申乃安,绝当得起大魏如今的圣人。
“我们所求的,毕其一生,恐也难达。”罗保朝叹息。
“难,入蜀之路难,太行之路难,三胜之路难,诸多难处,难不成,不筑蜀道,不登太行,不渡洪波,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越难,越要走,越无望,越要坚持,为己心力,为求心安。”申乃安斜杯倾水,一泻长流,浸润了靴前。
罗保朝怔住,问道:“申公是要不可为而为之?”
“此言差矣,世上从无不可为之事,为则为,不愿为则不为,谈什么不可为,全在你心而已。”申乃安微微仰脸,扶正了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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